吳長起被于家下人抬下去敷藥休息,許多大臣瞧見這一幕,也都紛紛告退,沒有多加逗留。
看樣子,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靖國公和即將登基的陛下不對付?這可就有意思了。
于永豐將趙廣源領(lǐng)到昏暗的后屋,點上一盞煤油燈,稍稍驅(qū)散些黑暗。
“殿下,”于永豐一甩火折子,沒有轉(zhuǎn)身的開口道:“殿下如今可明白自己的處境?”
趙廣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縮在這個對他而言著實有些寬大的椅子上,也不知是這位于大人曾幫過自己,還是天生覺得瞧著他親切,趙廣源對他很有幾分好感。
興許是憋了太久,這些天受的驚嚇和委屈,在心底如泉水般涌了出來,驟然遇見個覺著親切的人,便眼眶有些泛紅,委屈道。
“我....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當(dāng)皇帝。”
“我在涼地長大,街坊嬸嬸們都告訴我,我是平?jīng)龊钤趹?zhàn)場上撿回來的,我的父母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所以我一直把衛(wèi)大哥當(dāng)成親人?!?p> “衛(wèi)大哥很忙,忙到逢年過節(jié)才能來看我一次,但是我不怪他,因為別人都說,衛(wèi)大哥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咱們涼地的大英雄,多虧了有他,涼地才能抵擋得住西魏,村里的老人們都說,西魏那邊都是惡鬼,吃人不眨眼的,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每幾年便要來一次,但自從衛(wèi)大哥來了之后,西魏便再沒有打過來啦,這都是衛(wèi)大哥的功勞!”
說到這,他仰起脖子,帶著驕傲,到讓人覺得似乎做出這等豐功偉業(yè)的是他,而不是那名震天下的平?jīng)龊睢?p> 于永豐則是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也沒有打斷他的答非所問,而是就這么微笑的看著這位皇子。
趙廣源難得今天能遇上個說話的人,在那座皇宮里,實在太過壓抑,無論是身邊的人,亦或是發(fā)生的事,總會有種讓他措手不及的感覺。
他很不喜歡,但是只能默默接受。
此刻說起過去往事,他眼神明亮,雙手不停地比劃道:“衛(wèi)大哥每次過來,便像是過年一樣,總是給我們這些莊里的孩子帶上些新鮮的玩意,當(dāng)然,帶給我的可是雙份?!?p> 他得意的炫耀著,繼續(xù)道:“而且在莊子里時,無論是誰,大家都相親相愛,不像這里....”
說到此處,他眼神有些暗淡下來,繼續(xù)蜷縮成一團。
屋內(nèi)只剩燭火噼里啪啦的微弱之聲,趙廣源沉默了許久,這才開口道:“我根本不知道要做皇帝。”
“而且我從來沒想過。”
他加重了語氣,又說了一遍。
“那殿下又為何要來京城?既是性子如此,那在北涼,有平?jīng)龊钫諔?yīng),想必這將來做個富家翁,安穩(wěn)一生,倒也是件好事。”于永豐有些疑惑。
趙廣源雙手無意識的摳動著,嘴上開口道:“因為是衛(wèi)大哥帶我來的。他說這個皇位,本就該是我的。”
于永豐一挑眉,沒有繼續(xù)開口問下去。
“來的路上,我就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適合做這個皇帝。但衛(wèi)大哥讓我去學(xué),他說,我來到了京城,自然會有人來教我?!?p> “但是這里一點也不好,真的一點也不好?!?p> “這里的人,好像我永遠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他們做的事都好像都在遮遮掩掩的,我看不懂?!?p> 趙廣源有些苦惱的抓著頭。
“但是衛(wèi)大哥說過,想要弄清楚我父母的死因,我就一定要來京城。”
于永豐聞言心中一驚,雙手不自覺的抓緊。
“我本來并不害怕,就算是到現(xiàn)在,我也沒害怕?!彼行┚髲姷恼f道:“我就是.....就是....”
他說不上來,滿臉的惱火。
“殿下可是覺得有些迷茫?”于永豐試探的問道。
“也許吧?!壁w廣源悶悶不樂的繼續(xù)道:“我才來這么幾天,就已經(jīng)有兩個人為我而死了,我.....我都不認識他們?!?p> 趙廣源雖有些委屈,但是他仍舊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開口繼續(xù)道:“好像所有人都希望我做上皇帝,又要我能做個好皇帝,我.....”
他有些焦急,使勁的抓著腦袋。
于永豐聽到這,總算是有些聽明白,他起身跪下道:“殿下能如此信任臣下,講心里話說與臣下聽,微臣......無以言表,感激涕零。”
趙廣源雙手撐著下巴,隨意道:“起來吧,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催@么喜歡跪下來,反正我是不喜歡的,以后就不要跪了?!?p> 于永豐起身笑道:“殿下不可,此乃禮數(shù),圣人有言,人不知禮,無以立足?!?p> 趙廣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于永豐苦笑著搖了搖頭,正色道:“殿下,微臣斗膽說上幾句?!?p> “當(dāng)年,夏失其鹿,天下群雄竟逐。如此神州動蕩,風(fēng)雨飄搖之際,太祖以一屆布衣之身,揭竿而起,掃滅群雄,一統(tǒng)海內(nèi)。”
“要知道當(dāng)時天下群雄割據(jù),起義的英雄散布山河之間,是多如牛毛、數(shù)不勝數(shù)??商鎱s能憑借著布衣之身,擊敗四方群雄一統(tǒng)天下,殿下可知是為何?”
趙廣源聽著茫然的搖了搖頭。
于永豐見這副模樣,略一思索,換了個說法笑道:“其實殿下如今的情形,到是與先祖有些相似呢?!?p> 趙廣源聽到這話,眼神有些發(fā)亮道:“嗯?先生怎么說?”
于永豐很自覺的沒有去理會那兩個字,而是細細道:“太祖之所以能以數(shù)十人起家,如星火燎原般席卷整個天下,最重要的便是八個字。”
“知人善用,韜光養(yǎng)晦?!?p> “太祖初起兵時,四面強敵環(huán)繞,隨時有著被兵閥吞并的危險,但當(dāng)時天下群雄紛紛傭兵割據(jù),稱王稱帝,你我之間是打的不可開交,而只有太祖潛于龍地,韜光養(yǎng)晦,廣納人才,這才能為日后一統(tǒng)天下打下資本。”
說罷他又鞠躬道:“家?guī)熂葹榈钕露?,殿下又以誠待我,微臣今日便直言了。”
“眼下雖看起來似是天位既定,但殿下身側(cè)亦如太祖當(dāng)年,強敵環(huán)繞。”
“據(jù)下官所了解,太后與景王定然不會善罷甘休,怕是日后會有所行動。而永王此番并無動靜,則應(yīng)當(dāng)是楊太傅出手所致,他素有賢王之稱,但歷朝歷代中,有賢王之稱的不在少數(shù),卻沒有一個是不對皇位所有覬覦的。”
他略一沉吟,繼續(xù)道:“其實眼下,殿下不必憂慮,只需勤勉讀書,多聽聽大臣們是如何處理朝政即可。因為就現(xiàn)在而言,無論是太后還是永王,定然都不會對殿下出手,殿下大可學(xué)太祖般韜光養(yǎng)晦。”
趙廣源微微沉默道:“他們都是我的親戚是嗎?”
于永豐一愣,微微點頭。
“為什么非要這樣呢?”
于永豐一皺眉,肅然道:“殿下,微臣不得不提醒一句。”
“歷朝歷代,為皇位都是明爭暗斗,不擇手段。微臣能看出殿下心善,但生于帝王之家,心善本就是一種弱點。”
“皇位便像是一種甜到極致的毒藥,明知有毒,但無論是誰都想要去嘗上一口。皇位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代表著你可以擁有這個國家的一切?!?p> “殿下年幼,尚不能體會這些,但殿下只要知道,會有無數(shù)人緊緊的盯著殿下,盼著殿下出錯,盼著殿下生怯。”
趙廣源突然開口道:“他們便像是餓狼,是嗎?”
于永豐微微點頭。
“衛(wèi)大哥說過,只要我坐上皇位,就一定要將所有的權(quán)力捏在自己手上,這樣才能不讓他死,才能找出殺害我父母的真兇?!?p> 于永豐露出一絲笑意,卻是緩緩搖頭道:“殿下這話雖對,但以當(dāng)前局面而言,卻是錯了?!?p> 趙廣源一愣,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衛(wèi)康錯了。
“這也是現(xiàn)在我為何告訴殿下只需韜光養(yǎng)晦,熟理朝政的緣故。”
“因為當(dāng)前太后與永王之?dāng)?,不是殿下,而是楊老太傅?!?p> “殿下需明白,眼下局面,任是誰都能看出,全憑楊老太傅與平?jīng)龊钏鶠?,與殿下毫無干系?!庇谟镭S說的話有些冷酷?!按蠹叶济靼祝灰獥罾咸蹬c任何一方聯(lián)手,隨時都可以扶持出一位新的皇上,無論是殿下是否已經(jīng)登基,屆時殿下亦如一根無水浮萍,無人問津。”
趙廣源捏住了拳頭,沒有說話。
“但是,”于永豐話音一轉(zhuǎn),又說道:“之所以楊老太傅能看中殿下,相信也是因為殿下哪里打動了他,不然他與永王這么多年師生之情,楊老太傅不可能不立永王為新皇?!?p> 趙廣源聲音有些嘶啞道:“他說....”話音微微一頓,看了眼放在一旁的飛鴻劍,繼續(xù)道:“他們都說.....希望我能做個好皇帝。”
于永豐微微點頭,一臉了然道:“若是微臣,定然也會這般去說?!?p> 趙廣源有些疑惑的抬頭,看著于永豐。
只見他嘆了口氣,沉聲道:“殿下,大乾太需要一位好皇帝了。如今西魏國力日漸強盛,據(jù)說那位胸懷大志的六皇子已經(jīng)登基為帝,以他的心志,定然會對大乾有所作為。而北齊朝堂雖然混亂,但一直對我大乾虎視眈眈,雙方邊境常有爭斗?!?p> 他皺著眉,有些憂心道:“大乾這些年饑荒不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恕微臣直言.....”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趙廣源,說道:“武帝雖是一代英主,但連年征戰(zhàn),百姓疲乏,國力已然衰退,想必武帝心中也有所知,西涼一役.....”
說到這,他自覺地停下了嘴,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趙廣源低著頭悶悶道:“所以你們?yōu)槭裁从X得我會是一個好皇帝?”
于永豐略一思索,沉吟道:“興許是,殿下能體諒到他人的感受?!?p> 趙廣源愣道:“就這樣?”
“這樣便已經(jīng)夠了?!?p> “百姓需要的,是一位能懂得他們苦,他們難處的皇帝,社稷在于民,即便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都永遠不會影響到大乾,而只有百姓,這大乾的兆億子民,才是我大乾的根基?!?p> 兩人說完都沉默了下來,一時間屋內(nèi)又陷入寂靜。
“先生以后能經(jīng)常教我嗎?”
趙廣源試探的問道。
“臣之才,只能為殿下排憂解慮,不配給殿下出謀劃策?!?p> 趙廣源失望的皺起了眉頭。
“但殿下無須擔(dān)心,這天下比我于永豐厲害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定能尋得良臣輔佐殿下?!?p> 趙廣源依舊低著頭沒有說話,于永豐無奈搖頭,剛要開口勸慰,突然想起什么,遲疑道:“似乎....眼下便有一個?”
趙廣源抬起頭,疑惑的看著于永豐。
.......
“少爺!少爺!”
趙四興奮的揮舞著手中的邸報,朝著屋內(nèi)跑去。
對于這座新的宅子,他是極為喜歡的。
以前跟著少爺,生活是極為拮據(jù),漂泊無定。但自從那日破廟之中,少爺醒來后,先是獨自呆了半日,便如同換了個人一般,罵罵咧咧的走了出來,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便樂了,不顧自己委屈,非要給自己改名為趙四,自個只能委屈的應(yīng)了下來。
這之后的日子,便如同做夢一般,少爺隨手做了幾首詩,便無論走到哪,都好像有朋友一般,之前也不見他與這些老爺們打過交道???
這日子是越來越好,雖說少爺名氣越來越大,先是與幾個人吵架,然后是與一群人吵架,再然后便是與上千人打架,直到被人追殺,最終被人被綁到島上了去,但好像....沒啥危險啊.....還撿了個媳婦?
總之無論如何,現(xiàn)在來到了這京城,住上了夢寐以求的大房子,他也從書童晉升為府上管事,想到這,他停下腳步,突然變得很沉穩(wěn),學(xué)著前些日子別人府上的老管家般,弓著腰慢吞吞的朝前走去。
“啪”的一腳,趙四摔倒在地,撲了個狗吃屎,他一臉委屈的看著從身后出現(xiàn)的少爺,他沒有說什么,因為他明白,這是少爺所說的,在這難得的幾個樂趣之一。
白皓初懶洋洋的看了眼趙四,笑道:“什么消息啊?!?p> 趙四一聽,之前的委屈不翼而飛,歡快的站起身諂媚道:“少爺您果然料事如神,西魏那邊果然有動靜了!”
白皓初聞言精神一振,一把搶過邸報,一拍大腿笑道:“成了!”
說罷不再理會趙四,興高采烈的去了后院,嘴里還在一邊大聲喊著。
“娘子!娘子!”
趙四滿臉欣慰的看著少爺被未來少夫人一腳踢翻在地,心道:不虧是少爺,連摔倒的姿勢都是那么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