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其弊,不以為戒,委用任使,致營私作弊,更逾往時?!?p> 太后高座珠簾之后,死死地瞪著王老尚書站在大殿之上聲若洪鐘一條條數(shù)落著景王歷年來所犯下的罪行,滿口銀牙幾乎快要被咬碎。
她是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無論是誰都會贊上一聲德高望重的王老尚書,竟然能背信棄義,做出這等臨時毀約之事。
“夠了!”太后一聲歷呵,將王老尚書打斷。
他頓了頓,將捧在手心上的奏章慢慢放回,回答道:“太后,臣這還有剩下幾條沒念完呢。”
“王良弼!污蔑皇子!你好大的膽子!”
王老尚書目視前方,面上古井無波,淡淡開口道:“太后,老臣既然敢站在這說這些話,自然是有實(shí)據(jù)的?!?p>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這偌大的朝堂,穿過大門,視線所及之處,是一座座古舊高聳的城樓。
大乾已經(jīng)病入膏肓,非壯士斷腕不能自救,但看著這些國朝重臣,和史書中前朝滅國之前“龍座空懸,群臣無主,人心惶惶,四面楚歌”的情景何其相似。
再看堂下。
這里的哪一位大臣入朝之時,不是朝氣十足,躊躇滿志,夢想著將來能有一天能一展抱負(fù),誠如那句古話所言。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但朝堂如此,諸多挫折,諸多不如意之事,讓這些人慢慢發(fā)現(xiàn),這朝堂并非自己想象中一般,所學(xué)的本領(lǐng)無法施展,所學(xué)的道理一次次被踐踏,滿腔的熱血終究敵不過現(xiàn)實(shí)。
所以,有人就此淪陷,就此敗退,就此消極,將往日的誓言拋之腦后,滿心的鉆營陷入權(quán)謀之術(shù)。
他的眼光掃到后方,看到了自己的那位得意門生。
他似乎也是在看著自己?
年紀(jì)大了,看不清了,想來他是在看著自己吧?
五年前自己臨走時于永豐敬佩期翼的目光似乎還在眼前,他似乎看到了自己。
年輕時金榜題名,瀟灑肆意,怒衣鮮馬好不快活!
這一生曾位極人臣,光宗耀祖;也曾身陷囹圄,打入天牢。
人生自然沒有一帆風(fēng)順,但如果就此妥協(xié),就此放棄,那未免也太過無趣了。
他回頭看了眼那座高高在上金光燦燦的龍椅。
為人師者,自當(dāng)為其表率。
“列位臣工!”
王老尚書突然提氣,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傳遍整個朝堂。
“大乾已經(jīng)到了如此危難的時刻,列位仍舊還要明哲保身嗎!”
他向前一步,指著五位內(nèi)閣大臣怒斥道:“爾等身為國朝重臣,陛下駕崩,竟六神無主,讓后宮把持朝政!如此行徑,于誤國奸臣何異?自我看來,平帝在時,五年不理朝政,爾等卻各懷私心,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而今以致社稷變?yōu)榍鹦?,蒼生飽受涂炭之苦,皆因汝等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
建極殿大學(xué)士嚴(yán)成志面色漲紅,怒道:“你!.....王公慎言!我等數(shù)年來嘔心瀝血,夙夜難寐,皆為國朝之事操勞。”
王老尚書聲若洪鐘繼續(xù)道:“那值此國朝危難之際,嚴(yán)大人有何作為?”
嚴(yán)成志一時無言,只得訕訕退下。
何景成心里怒極,穩(wěn)操證券之事,竟然乾坤翻轉(zhuǎn),成了致命的打擊,他有些失態(tài)的漲紅臉大聲喊道:“王公如此背信棄義,便不怕日后糟了報應(yīng)嗎?”
王老尚書則是瞇著眼,抿著嘴唇淡淡問道:“哦,何大人此話何解?”
“你不是......”
何景成到底是內(nèi)閣大臣,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只是恨恨的朝著王老尚書瞪了一眼,不再說話。
王老尚書有些遺憾,不過還是繼續(xù)開口道:“如今天下紛擾,百姓難安,爾等既食君之祿,豈可潛身縮首,茍圖衣食。陛下駕崩至今已半月有余,天位空懸,諸君竟六神無主,喏諾不言。大臣之職悉數(shù)盡忘,爾等有何顏面去見大乾二十三位先帝?”
柴信然終于有些憋不住,上前一步開口道:“王公此話言重了?!?p> 王老尚書冷冷的盯著柴信然,說道:“柴大人,你身為首輔,為何天位高懸,你卻像是無事人一般。身為首輔,難帶柴大人不該帶領(lǐng)群臣,早立新君嗎?難道柴大人是把持朝政太久,不愿交權(quán)于新君?”
此話一出,柴信然面色一變,大聲斥責(zé)道:“王公!”
“那便請柴大人說說看吧?!?p> 柴信然暗中惱怒不已,這楊老太傅此時已經(jīng)棋高一手,將景王的制勝之法破解,反為其用,但又為何非要拖自己下水?
“這....”柴信然有些猶豫,“如今幾位皇子均是仁義寬厚,貴不可言,下官不敢妄言。“
王老尚書仰天長笑道:“好一個不敢妄言,那老夫便替你說!”
“便從最近的說起吧,征和四年,景王在雍州以擴(kuò)營為名,大肆征地,致以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易子相食。報至朝中,卻被壓下?!?p> “征和元年,西南布政使司傳報........“
一條條奏報如流水般緩緩道來。
柴信然面無表情,打斷道:”王公,這些事當(dāng)年我早已呈報陛下?!?p> 好一句呈報陛下,內(nèi)宮早就不理朝政,這奏折還不是左手進(jìn)右手出,始終在你內(nèi)閣手里?
王老尚書沒有點(diǎn)破這句話,而是看著柴信然,意味深長的說出一句話。
“柴大人,新君之立,不在于后宮,而在這朝堂之上。”
柴信然一怔。
這話....
太后此時已經(jīng)有些坐不住了,聲音透著著寒意她開口道:“王良弼,你已是布衣之身,也敢在此攻訐皇子,妄議朝政!來人,將他拿下!”
殿外侍衛(wèi)魚貫而入,將王老尚書團(tuán)團(tuán)圍住。
“老臣不過說上幾句話,太后何故如此激動?便是陛下在時,也未曾讓老夫刀劍加身?!?p> 又轉(zhuǎn)過身,朝著這滿堂文武嘆息道:“在座諸位都是朝廷棟梁,國朝之基,此時竟能一言不發(fā).....“
但他身影依舊挺直。
他看向太后道:“太后,可知老夫今日為何在此?“
太后沒有回答。
柴信然又大笑道:“太后不說,那老臣便替太后說?!?p> 珠簾背后的身影已經(jīng)站了起來,大聲的喊道:“將他拿下!”
“你們誰敢!”
王老尚書一甩袖,單薄的身影卻散發(fā)著某種氣勢,震懾著諸多侍衛(wèi)踟躕不敢上前,五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又重新上演,只不過龍座之上,已經(jīng)沒有了陛下的身影。
“諸位先皇待老臣恩重如山,今日若不將這心里的話說出來,實(shí)在是愧對大乾先皇。“
“而今在朝諸公各為自身謀私,乃至于國朝大亂,朝綱昏聵,陛下在位六年,眾臣碌碌無為,大乾一片衰頹,今日老夫便要在這奉天殿,對著這龍椅,對著滿朝文武,對著歷代先皇英魂,以一死喚醒諸位!”
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踏入奉天殿,坐在皇位之上的是靈帝,這位心寬仁厚的帝王雖沒有祖先們一般雄才偉略,但也至少算是勵精圖治,稱得上是位合格的帝王。
只可惜靈帝突然駕崩,朝堂大亂,那真是一個黑暗的時刻。
而后經(jīng)歷一番腥風(fēng)血雨,但總算這大乾王朝又有了新的主人,武帝一掃大乾頹勢,整頓乾坤,幾乎快將這大乾王朝又提到正軌之上。·
但也只是幾乎。
陛下與貴妃離奇死在西涼邊境之上,剛剛冒出的盛世之象,被直接掐斷。
而后陛下即位,卻是無心朝政。眼下大乾四周諸國日益強(qiáng)盛,那么大乾到底該需要一個什么樣的皇帝?
不是景王,也不會是永王。
趙廣源,你就是我和楊老太傅的希望。
自己已經(jīng)垂垂老矣,楊老太傅也已是須發(fā)皆白,但大乾需要的是中興之主,而并非玩弄權(quán)術(shù)的帝王。
所以我們愿意去賭。
我希望你能和昭帝、光帝一般,開創(chuàng)出一片太平盛世,希望總有一天你的名號,能傳遍千古。
太后是不會放過老夫的,但人固有一死,老夫最后能為你做的,便是在這朝堂之上,給你留下些希望的種子,用老夫的一腔熱血去喚醒身后的年輕人們。
如此一來,老夫即便是魂歸九泉,亦可含笑面對歷代先帝。
柴信然似是略有察覺,目光一凜,連忙上前幾步大聲喊道:“快,攔下他!”
“老師!”
于永豐幾乎是以飛速從后面奔跑過來。
但還是來不及,這位一生剛正不阿克己守禮的王老尚書,笑著說出最后一句。
“大乾不能再折騰了啊。”
隨即面朝東,撞柱而死。
享年六十二歲。
.........
趙廣源和楊老太傅慢慢行走在雪地之中,朝著奉天殿走去。
吳長起攙扶著楚平川已經(jīng)前往御醫(yī)處療傷。
“殿下,現(xiàn)在害怕了嗎?”
趙廣源微微遲疑,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嗯。”
“那殿下便更要珍惜這個帝位。做一個好皇帝?!?p> “為什么?”
“因?yàn)橐呀?jīng)有人為了殿下而死,這是每一代帝王都要經(jīng)歷的事?!?p> 趙廣源沉默了,咬著牙說:“那....會死很多人嗎?”
“殿下很在意嗎?”
“我當(dāng)然在意!”趙廣源幾乎是喊了出來。
“若是殿下能做個好皇帝,興許死的人會少些。”
“那....我父親有人為他死過嗎?”
楊老太傅腳步一頓,閉上眼,似乎想到了什么。
趙廣源抬起頭,看向這個眉宇間似有哀傷的老人。
“有,許多人,包括我的兒子?!?p> 趙廣源愣住了。
“你....”
“但是殿下,我相信我的兒子并不后悔那個決定,因?yàn)橹辽傥涞鄣腔鶕Q來了大乾十幾年的安寧。”
“殿下,日后殿下登基,耳邊會有無數(shù)個聲音,也會有無數(shù)個意見。他們會告訴殿下,老夫是個權(quán)臣,把持朝政,脅迫天子等等,怕是彈劾老夫的奏章殿下看上三日都看不完。”
”所以這些人說的都是假的?”趙廣源睜大了眼睛問道。
“不,”楊老太傅凝視著趙廣源,眼神中透露著一股平淡,“他們說的都是真的?!?p> 趙廣源有些迷茫。
興許是看出了趙廣源的不解,楊老太傅摸了摸他的腦袋,繼續(xù)道:“殿下尚且年幼,也不必去理會這些事,只需知道,老夫這一心便是為了大乾,為了這蒼生社稷,并且老夫也相信,大乾的未來仍是一片光明。”
“殿下心善,也不必為梁鴻云之死而去自責(zé)。應(yīng)當(dāng)拜其為師,牢記于心。“
“他是為我而死......”
”殿下!”楊老太傅微微提高了嗓門,”老夫這一路細(xì)細(xì)想來,無論是派遣梁鴻云來的人,還是梁鴻云本身,都沒有殺殿下的意思。”
“....你說什么?”趙廣源有些難以理解。
“殿下可知,梁鴻云此生浪跡天涯,行俠仗義,卻從未殺過任何一個老弱病殘。想來即便是派遣他過來之人,也是明白這個道理,不然直接派遣死士暗中刺殺,機(jī)會或許還更大些。”
“那他們是...?”
楊老太傅深深凝視著趙廣源,緩緩?fù)鲁鏊膫€字:“殺人誅心?!?p> “殿下年幼,他便是想借此機(jī)會立威而已,讓殿下明白,即便是殿下坐上了個龍椅,也不會安穩(wěn),仍要每日提心吊膽?!?p> 趙廣源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