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家伙和楊太傅呆了那么久,出來后便一個字也沒說?“
殿外厚重的陰云一刻也未曾散去,漫天冰雪,寒冷徹骨,仁壽宮里卻是香煙繚繞,溫暖異常。太后端坐在珠簾帷幕之后,輕輕地端起茶盞,隨口問了這么一句。
吳長起恭敬的點頭道:“回太后的話,這位殿下似乎....似乎有些不尋常?”
“哦?”太后手中茶盞一頓,“吳公公到是說說看,怎么個不尋常了?”
“太后,這位皇子殿下,興許是在民間長大緣故,少了幾分貴氣,身子骨也不如宮里的幾位貴人,但老奴瞧著總覺得不像個八歲的孩童,倒像是個老大人似的,好奇心很重,心里頭裝著沉甸甸的事兒?!?p> “嗯,這話到是聽著有幾分意思,”太后放下茶盞,“吳公公這么一說,哀家心里便知了些底了。這民間長大的孩子啊,是這樣,尤其是那涼地......”
她頓了頓,似乎想到什么。
“劉許川,宗人府那邊有什么消息?!?p> “回太后,各位宗老已與平?jīng)龊钅沁厑淼娜硕家灰淮_認過了,的的確確是先皇遺子?!?p> “如此便好,總歸是我皇家的血脈啊。吳公公,這時辰也是湊巧,哀家有些乏了,你吩咐下去,讓這小家伙先去庭香院歇息著,讓御廚們弄些個滋補的菜式,給他暖暖身子,待哀家有空時,便招來見見?!?p> 吳長起身影一僵,沉默片刻后道:“奴才遵旨?!?p> 半晌后,劉許川急匆匆的走了進來,跪倒在地。
“太后,已經(jīng)安排下去了?!?p> “可有什么異常?”
“沒有,那小子老實的很。只不過這吳公公看起來到是.....”
太后站起身,身邊兩個宮娥連忙上前攙扶。
她挪著步子走到另一處,嘴里淡淡的開口道:“這吳長起本就是先皇的人,如今又想來輔佐這先皇的兒子,自然不稀奇?!?p> 劉許川一皺眉,試探的問道:“那是不是需要.....”
“不用,我啊,巴不得這吳長起和這孩子能生出些事來,做出些不規(guī)矩的事,不然還得去多費心思。”
劉許川笑道:“正是,如今整個宮里都在太后掌控之下,就算他們再翻騰也鬧不出多大的動靜?!?p> “今兒可打聽到什么消息?”
太后淡淡的問了一聲,使了個眼色,左右兩邊下人紛紛告退,只剩下劉許川跪在珠簾之外。
“今日楊太傅將眾臣召集到奉天殿,舉行了一個小的朝議?!?p> “大臣們都說了些什么?”
“還不是那些個老話,國不可一日無君,需早日立下新君?!眲⒃S川冷笑道。
“那楊太傅可說了些什么?”
劉許川皺起眉頭,沉吟道:“太傅對新君之事一言未發(fā),只是將內(nèi)閣間積攢了數(shù)日的一些要務一一分配?!?p> 太后目光閃動,又輕聲問道:“那平?jīng)龊羁僧斦嫱塑娏???p> 劉許川面色肅然道:”已派出數(shù)百名探子,十萬平?jīng)鲕娊裨缁首尤氤侵畷r,便已全部撤軍,并無異象。“
太后愁眉蹙額,揉著眉心說道:“這平?jīng)龊畹降资莻€什么意思.....”
劉許川則是試探的問道:“那太后,中軍都督那邊.....?”
太后指尖一停,沉默片刻后道:“吩咐下去,命兩萬大軍即刻返回中軍大營,直至平?jīng)鲕姺祷匚鳑?,否則萬不可輕舉妄動。”
劉許川有些焦急道:“太后....”
“好了好了,“她繼續(xù)揉著眉心道:”哀家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偏在這時候楊太傅去見了這位小皇子,從你們的話來看,這小皇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難不保會和這楊太傅說些什么.....哀家現(xiàn)在最擔心的便是,這楊太傅早就猜透了哀家的心思,這平?jīng)龊詈瓦@位小皇子難不保也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p> “怎么可能!”劉許川有些吃驚。
“沒什么不可能的,你當差時日短,不了解也是理所應當,這平?jīng)龊詈拖然?,可都是在太傅門下當過學生的,只不過時日太短,許多人未曾聽過罷了。”她站起身,朝著內(nèi)塌走去,斜倚在上面。
劉許川見狀眼神閃動。
“進來吧,給哀家揉揉眉心,這大雪下個不停,見著這白色便覺著犯惡心。”太后輕飄飄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觥?p> 劉許川回頭看了眼緊閉的大門,這才掀起珠簾走了進去。
.......
趙廣源已經(jīng)被困在這狹小的院子里三日了。
這期間,他有走出過院子,不過被兩個皮笑肉不笑的嬤嬤攔住。
他也開口問過,兩人只是冷笑著看著他,將院門給重新合上。
百無聊賴的趙廣源呆愣愣的坐在門口臺階上,突然有些想念西涼,想念莊里那些玩伴了。
所以當晚吳長起推開院門之時,便被院子里密密麻麻的歪斜雪人給驚呆了。
穿過一個個東倒西歪的矮小雪人,吳長起找到正在到處尋著小樹枝的趙廣源,將他拉入屋內(nèi)。
見到吳長起來了,趙廣源雙眼一亮道:“吳公公,是要出去了嗎?”
吳長起微微一愣,搖頭道:“殿下,老奴只是順路來看望殿下?!?p> 趙廣源眼中的神色黯淡下去,哦了一聲,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雙手托腮盯著這些雪人。
吳長起見狀心中暗自嘆了口氣。
“吳公公,你說我還要在這呆多久?”
吳長起彎下腰道:“殿下,這還得看太后娘娘的意思。這幾日太后惹上風寒,傷了鳳體,太醫(yī)說是需靜養(yǎng)幾日?!?p> 趙廣源聞言抬起頭,認真的說道:“那她得做做活,出一身汗便好了,莊子里的老媽子們都是這樣的。”
吳長起失笑道:“殿下,這話可萬萬不能說出口,太后乃是千金貴體,怎么能與那些個鄉(xiāng)下村婦相提并論?!?p> 趙廣源有些不高興的嘟囔了一聲,吳長起沒有聽清。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門外,將趙廣源拉進屋內(nèi),關上門,略帶嚴肅和緊張的問道:“殿下,平?jīng)龊羁筛嬖V過殿下,入了宮之后該做些什么?“
趙廣源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吳長起嘆了口氣,抬起雙袖擦拭著眼眶道:“像啊,當真是像極了。殿下,您和先皇當真是像極了,老奴瞧著,心里便說不出的難受啊?!?p> 趙廣源這道這句話心里一緊,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問道:”你.....你也認得我父親?“
吳長起吸了口氣,帶著些憐愛的看著趙廣源。
“殿下,想當初先皇只如您這般大的時候,我便侍奉在先皇左右,殿下言行舉止,處處都透著先皇的風范,老奴瞧著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就....”
他邊說邊落淚,用袖子拭去眼角淚水。
“殿下,老奴是先皇留下來的人,當初寧貴妃懷上您的時候,先皇還曾打趣過,說你這狗奴才做事倒是挺用心的,日后皇子出生,你便去侍候著吧。老奴當時心里聽了不知道多感激,只想著為了殿下和先皇,老奴就算拼了這條老命,也得護著殿下和先皇的周全。誰知...誰知后來,哎!”
吳長起坐在長椅上,已是哭的泣不成聲。
趙廣源也是心中激蕩,連忙問道:“只是后來怎么了?”
吳長起吸了口氣,哀嘆道:“后來先皇不聽朝中大臣勸說,非要御駕親征,寧貴妃不知怎么的,挺著個大肚子懷著殿下您,也跟著先皇去了。老奴心里是揪心的要緊啊,結(jié)果只過了三個月,便....便傳來了噩耗??!”
見趙廣源傻傻的站在原地,似乎是被這些往事戳痛了,吳長起便繼續(xù)說道:“殿下,老臣如今見殿下受人欺辱,實在是心里難受的厲害啊。只恨老奴沒本事,在這宮中做不了主,不過殿下放心,老奴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要護著殿下周全。“
他站起身,砰地一聲跪倒在地,朝著趙廣源說道:“殿下,老奴不知道平?jīng)龊罹烤故呛伟才?,也不知道殿下是何打算。但就算殿下不相信老臣也無妨,老奴只是想報答先皇的知遇之恩。若是殿下有任何差遣,老奴絕不多問一句,只管盡心的給殿下辦成!”
趙廣源看他哭的傷心欲絕,言詞懇切,連忙將他拉了起來。
“你...你當真是我父親的人?”
“老奴句句屬實,若有方才的話有半句是假的,天誅地滅!”
見吳長起發(fā)了如此毒誓,再聯(lián)想到宮門前后的吳長起所作所為,趙廣源這才放下戒備,朝他說道:”你不用這樣,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平?jīng)龊钫f了,來了宮里自然會有人教我怎么做。“
吳長起一愣,皺眉道:”平?jīng)龊罹瓦@一句話?他沒說誰會來教?“
趙廣源搖了搖頭。
吳長起站起身來回踱步,勾著身子,像極了一條年邁的忠犬。
“殿下,老奴雖不知平?jīng)龊钣泻斡嬛\,但是如今殿下已被太后囚禁在此,眼下又正是要緊之時.....”
他瞇著眼,似是在深思熟慮一般,開口道:“殿下,老奴又一計,不知殿下可敢一試?”
“你說。“
“眼下要緊之事,便是今早讓殿下出宮入朝,先恢復皇子身份,這才能名正言順的爭取皇位。老奴認得一些先帝忠臣,他們至今對先帝之死仍是介懷不已,常常私下念叨先帝之好。若是能聯(lián)系上他們,一同上奏,便能在朝堂之上引起爭論,屆時老奴與他們內(nèi)外呼應,太后便無法將殿下困禁在此了?!?p> 他點了點頭,似是覺得這辦法極好,轉(zhuǎn)過頭真切的看著趙廣源問道:”殿下那邊平?jīng)龊羁捎型懈督淮^的臣子姓名?若是殿下不認識,只管交給老臣去辦就好了?!?p> 趙廣源搖了搖頭道:“沒有?!?p> 吳長起瞇起眼睛,嘆息道:“無妨,殿下只管在此等候,老奴這便安排去了?!?p> “等等?!壁w廣源攔下了要走的吳長起,小聲問道:“你....侍候過我父母,他們是什么樣的人?”
吳長起一愣,隨即有些緬懷道:“先皇啊.....先皇乃是不世英主,寧貴妃也是個好主子,可惜了啊,可惜了?!?p> 他似是記起什么,喃喃道:“庭香院.....”在屋內(nèi)張望了幾眼,朝著一個角落走去,打開箱子,抽出一本四邊落滿灰塵的書籍,遞給趙廣源。
趙廣源疑惑的接過書,放在手中一看,赫然四個大字:《帝王心鑒》。
翻動了幾頁,里面記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四周還布滿著手寫的批注。
“這是....”
“殿下,”吳長起笑道,“這本《帝王心鑒》先帝在時,便時常拿在手心觀閱,這上面秘密麻麻的批注啊,都是先帝親手寫上去的。先帝說,每次讀這本書時,都有不同的見解,是本難得的好書。只是后來走的匆忙,也沒帶上這本書,老奴收拾先帝遺物時,不忍燒毀,便將這本書給藏到這了?!?p> 趙廣源翻動著這本不厚的書,看著里面如行云流水般的一行行小字,怔在原地。
吳長起見狀沒有打擾,而是緩緩的走了出去,徑直朝著仁壽宮的方向去了。
大雪連天,吳長起走得很快,蒼老的臉上熱氣升騰,就像那日手里捏著急報跑去仁壽宮一般匆忙。
上次讓平?jīng)龊顚⑦@大好功勞給攪了,這次可不能再失手了。
緩了緩粗亂的氣息,他微微站定,閉目片刻,這才緩緩走入仁壽宮。
沒有立刻見到太后,宮娥告知太后正在與京衛(wèi)指揮同知劉大人商議要事,還請吳公公稍后。
吳長起躬身點頭,站在一側(cè)垂手而立,心里暗暗想到,這位劉大人最近可真是深得太后信任,日后景王登基,這位劉大人怕是便要一步登天了。
正思索間,殿門緩緩打開,劉許川大步跨出,瞥了一眼吳長起,也不理會,徑直朝著宮外走去。
吳長起小心翼翼的走入殿內(nèi),太后正躺在軟塌之上,隔著珠簾看不清表情,只淡淡的開口道:“吳公公啊,找哀家何事???”
吳長起恭敬的回道:“回太后的話,老奴已經(jīng)試探過了,平?jīng)龊畈⑽唇o這位皇帝殿下任何安排,也未告訴過他需同什么人聯(lián)系,只是叫這皇子殿下入了宮,其余的便都沒管了?!?p> “嗯?這倒是有意思,平?jīng)龊钸@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盤呢?!碧筱紤械穆曇魝鱽?,聽得吳長起心里倒是一沉。
“太后,奴才已經(jīng)按照您的吩咐,告訴這位皇子殿下,不日便有大臣與老奴內(nèi)外呼應,祝他脫困并站穩(wěn)朝堂。”
“嗯,這回若是連個小孩子你都哄不住,那你以后也別在這宮里繼續(xù)辦差了?!?p> 吳長起心里一顫,連忙跪下道:”太后放心!老奴必然將這事做的妥妥帖帖的,不讓太后再費心?!?p> “行了,退下吧?!?p> 吳長起恭敬的退出殿門,轉(zhuǎn)身看著蒼茫的天地,深吸一口氣,也朝著宮外的方向走去。
殿門緩緩合上,太后看著吳長起佝僂退去的背影,笑道:“到真是條老狗?!?p> 她呻吟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閉眼斜倚著,嘴里喃喃道:“難不成真是這楊老太傅的手段?這小皇子便是個幌子?只是如此一來,永王也并未得些什么好處啊.......”
沉默片刻,她起身睜眼,喊道:“來人?!?p> 便有兩個宮娥匆匆趕了進來,跪倒在地。
“吩咐下去,”她瞇起眼繼續(xù)道:“明日一早,哀家要親自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