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六年春,漫天飛雪。
一雙滿是鮮血的手掌,用力的拍打著德勝門厚重的門板,留下一道道鮮血淋漓的掌印。
“急報!急報!平?jīng)龊钣H率十萬大軍,以勤王剿賊為名,連破六城,不日將抵達京城!“
鮮血順著朱漆大門慢慢滑落,融入地面厚厚的雪泥之上,只剩下點點鮮紅。
“咯吱?!?p> 數(shù)十日未曾打開的德勝門緩緩被拉開一道縫隙,兩個小太監(jiān)慌慌張張?zhí)筋^探腦的打量著來人。
一個衣甲破爛的軍士,滿臉蒼白,天氣雖冷,但額頭卻滲出一層細汗,發(fā)絲上還在冒著熱氣。
他雙拳緊握,鮮血正順著拳頭一滴滴的往下落,大口的喘著粗氣。
見宮門大開,他連忙大呼道:“開門!快開門!我有急報交于兵部!快!”
兩個小太監(jiān)咽了口唾沫,對視一眼,但仍是沒有打開宮門。
“太后嚴旨,大喪期間,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宮,你....你還是請回吧?!薄?p> “什么?!”那軍士一愣,滿臉的難以置信,隨即大怒喊道:“這可是邊疆八百里急報!數(shù)千兄弟冒死才將這消息傳遞出來,你怎么敢攔我???”
小太監(jiān)一臉為難,壓低聲音道:“這位軍爺,不是小的不給您開門,而是此刻宮中禁嚴,連所有護衛(wèi)都被調(diào)了出去,不然哪輪得到小的在這看守城門。小的若是放你進來,到時候追究起來,可就是死罪難逃啊?!?p> 那軍士不顧傷口,用力一拳砸在厚重大門上,他咬牙道:“那要是耽誤了軍情,延誤了戰(zhàn)機,這罪名你擔得住嗎???”
兩個小太監(jiān)面色發(fā)白,兩股戰(zhàn)戰(zhàn),嚇得不敢說話。
“打開城門。”
一個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從軍士身后傳出。
興許是下著大雪,亦或是老人的腳步輕緩,軍士并未感覺到身后來人。此刻猛地轉(zhuǎn)頭看過去,一位須發(fā)皆白的朝服老者正站在身后,遠處還有眾多大臣踉蹌的跑了過來。
那朝服老者對著兩個小太監(jiān)沉聲說道:“你們兩個可認得我?”
小太監(jiān)嚇得連忙跪下,一邊用力磕頭一邊道:“拜見太傅,拜見太傅!”
太傅?
那軍士也嚇了一跳,連忙單膝跪道:”末將拜見楊太傅!“
“都起來吧,”楊太傅揮了揮手,抬頭凝視著這偌大的德勝門,似乎能穿透這道厚重的門板,看到那門后數(shù)百年如一日的莊嚴宮殿。
但凡是風(fēng)雨飄搖之際,這皇宮,看起來到是最平靜的地方。
楊太傅久居其位,雖是身軀佝僂,但整個人透露出的那股子凌厲的威嚴,讓這兩個小太監(jiān)感覺比地上的嚴寒還要刺骨。
“打開城門,不要讓老夫再說第二遍?!?p> 兩個小太監(jiān)對視一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起身,這道數(shù)日未曾開啟的宮門終于被緩緩拉開。
楊太傅一撩下擺,大步朝前走去,路過那軍士時稍作停頓。
“你是何人?看你這甲胄,似乎是西涼那邊的軍士吧,出什么事了?!?p> 楊太傅沒有駐足,而是繼續(xù)朝內(nèi)走去。
那軍士連忙起身跟上,低著頭恭敬道:“下官是西軍百戶,平?jīng)龊钍f大軍以勤王剿賊為名,已連破數(shù)城,不日將抵達京城。”
這位歷經(jīng)四朝的楊老太傅聽聞這個消息,似乎便像是在府內(nèi)聽聞下人稟報了件趣事一般,笑道:“勤王剿賊?有意思,只不過這王都沒了,何來勤王一說?還不如說是奉陛下密詔,入京剿賊為好。”
軍士聞言嚇得連忙跪地。
楊老太傅揮了揮手,示意軍士站起來說話。
兩人冒著大雪在這寬廣的皇宮之內(nèi)慢慢前行,楊老太傅咳了幾聲,瞇著眼睛道:”應(yīng)當還有別的事吧?!?p> 那軍士聞言有些猶豫,但還是咬牙道:“平?jīng)龊钜宦飞线€在散布消息,說.....說是找到了先帝之子?!?p> 楊老太傅腳步終于停下。
皎潔隨處滿,流亂逐風(fēng)回。
璧臺如始構(gòu),瓊樹似新栽。
皇宮內(nèi)的風(fēng)似乎刮得更厲害了,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似乎還是抵御不住這種風(fēng)寒,身子顯得更加佝僂了。
“你先走吧,不用去兵部了,往那邊,直接朝著內(nèi)閣去吧?!崩项^伸出手指直接點了點右邊,“這些個大臣們被關(guān)了好些天,想來都聚在一起,直接去吧?!?p> “是!”那軍士恭敬行禮,隨即大步流星的朝著內(nèi)閣方向走去。
老人瞇著眼瞧著軍士慢慢消逝在漫天飛雪的中的背影,喃喃道:“還是年輕點好啊。”
......
征和六年春,大乾天子于深夜駕崩,享壽三十七載,在位六年,謚號為平帝。
按理來說,此時應(yīng)撰寫旨意,昭告天下,舉國同悲,然后將平帝葬入皇陵。隨后新皇登基,選定年號,百官相賀,再開創(chuàng)一番新的皇朝盛世氣象。
只可惜,這些通通都沒有。
現(xiàn)在整個京城里最多的,不是那漫天的鵝毛飛雪,而是私下里流傳的小道消息。
平帝在位期間,正如其號,天下太平。
黃河這些年沒有泛濫痕跡,北邊戰(zhàn)事緩和,大批流民涌入北邊開墾荒地,解決了朝廷的燃眉之急,西邊平?jīng)龊盥受婑v守西涼,力克西魏,使其數(shù)十年不敢犯境。
可以說這位在位期間雖無太多功績卻難得天下太平的皇帝,百姓和百官們大都是喜歡的,只是唯獨有一點成了少數(shù)人的心病。
陛下無后。
此時這塊心病已經(jīng)深深的扎根在大乾朝堂之上。
誰都希望能看到太平盛世,可太平盛世卻不是人人都能看見的。
內(nèi)官太監(jiān)吳長起咬著牙朝著仁壽宮一步步艱難跑去,他滿臉漲紅,手上捏緊這一封奏報,獨自在深宮中奔行。
他必須要立刻將手上這封奏報送往仁壽宮,他心里明白,只要手中的消息一送到,那么便是大局已定。
途徑內(nèi)閣,瞥見一名渾身浴血的甲士正跪在地上,朝著一群被幽禁了數(shù)十天披頭散發(fā)的大臣們說著什么,雖有些疑惑,但腳下未停,徑直朝著仁壽宮跑去。
司禮監(jiān)大太監(jiān)韓振正虛著眼,半倚在仁壽宮門口,瞧見吳長起快步跑來,額頭上還滲出細細汗珠,不禁啞然失笑,伸手將他攔下道:“吳公公,太后正在與景王商議要事,現(xiàn)在可不能進去?!?p> 吳長起大口喘著粗氣,強行咽了幾口唾沫,喘息道:“韓公公,還望稟報,我有急報呈給于太后?!?p> 韓振低下眼眸,溫聲說道:“太后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攪,吳公公有什么事,還是稍后再報吧?!?p> 吳長氣一把抓住大太監(jiān)韓振的胳膊,焦急道:“韓公公!韓公公!這都什么時候了,我是真的有要事稟報啊!大事??!”
韓振仍是不急不緩,看著吳長氣一臉和氣的道:“吳公公,在這宮內(nèi),可從來就沒有小事。等太后與景王商議完了,我自會去稟報的。”
“哎!”吳長起一甩長袖,焦急的左右踱步,看著一臉慈祥的韓振,一咬牙,扯著嗓子朝里面大喊道:“太后!太后!我是吳長起啊太后!我有急事稟報!十萬火急啊太后!”
奇怪的是大太監(jiān)韓振見狀也并未阻止,而是就這樣笑瞇瞇的看著。
“進來吧?!?p> 殿門打開,里面?zhèn)鱽韺m女的聲音。
吳長起定了定神,整個人如同一只斗勝的公雞,看了大太監(jiān)韓振一眼,隨即昂首擴胸的朝著殿內(nèi)走去。
一邁入殿內(nèi),原本挺直的腰背瞬間彎曲,他小心翼翼的壓著嗓子朝著殿內(nèi)輕聲喊道:“太后萬福,吳長起叩請?zhí)笫グ病!?p> “起來吧?!碧笄f重的聲音自簾后傳來。
“是,”吳長起慢慢爬起,雙手捧著奏報彎腰道:“太后,宮外來消息了,中軍都督及總兵官接到密旨,已率兵兩萬余眾,不日則將抵達京城。”
“嗯,總算是來了個好消息了,”簾后傳來太后古井無波的聲音,“哀家知道了,退下吧?!?p> 吳長起聞言一顆火熱的心瞬間沉到谷底。
退下吧?
如今朝堂之上重臣已被控制,只待等到中軍都督大軍包圍京都,便是大局已定,為何聽太后的話,卻沒有半分喜悅之情?
聯(lián)想到方才內(nèi)閣之中,那位渾身是血的軍士。
難不成....出了什么岔子?
眼看這到手的功勞不翼而飛,吳長起兩眼發(fā)紅,咬著牙拼命磕頭道:“奴才恭喜太后,賀喜太后,如今太后手執(zhí)乾坤,整個大乾盡在太后掌握之中?!?p> 簾后默然,半晌后才發(fā)來一陣嘆息道:“行了,退下吧?!?p> 吳長起瞬間面色一白,滿臉落寞,搖搖晃晃的出了殿門,送別他的,是大太監(jiān)韓振那副滿是笑意的目光。
“啪!”
茶杯被狠狠摔碎在地,景王咬牙切齒的站起身狠狠罵道。
“這該死的平?jīng)龊睿趺雌谶@時候插上一腳!母后,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好了,瞧瞧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太后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憊的開口道:“放心,這大乾皇位憑他一個平?jīng)龊钸€不配染指,你該慶幸的是此人并非前來相助永王,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景王聞言稍稍平息,一揮長袖坐下,盯著那破碎的茶杯沉聲道:“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陛下突然病倒之時,我們便已經(jīng)暗中封鎖宮門,任何人不得離宮,只不過過了三日,這平?jīng)龊畋隳芙拥较?,舉兵勤王,這....這不可能!“
太后端坐上方,手里捏著佛珠,目光落在景王身上,開口道:“你得明白,有些事,是遮掩不住的,還有些事,是根本不需要遮掩的?!?p> 景王卻是沒把這番話聽進去,而是又站起身來回踱步,走了幾圈突然定住,朝著太后露出一個陰狠的眼神道:“不然,讓舅舅他直接殺入京城,將那永王直接給....”
他做了一個刀切的手勢,太后卻微微搖頭。
景王雙手一摔,怒氣沖沖的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不成,真讓平?jīng)龊顜淼哪切∽赢敾实??母后,若不先下手為強,只怕就要受制于人了??!?p> “你敢動永王,難免要背上個弒兄的罪名,若是日后有心人記起,免不得還得把陛下的死也扣在你頭上,你想當這種天子嗎?”她放下手中佛珠,呷了一口熱茶,繼續(xù)道:“放心,我們?nèi)杂袆偎??!?p> 景王眼睛一亮,連忙問道:“什么勝算?母后難不成還藏著什么后招?”
“陛下的皇位,是從先帝那里繼過來的,先帝的皇位,又是從你父親那繼過去的,只可惜你當年年幼,西邊戰(zhàn)事緊急,挑不起大梁,這才讓先帝鉆了空子。若是真論起來,皇位本就是該是你的。原來本宮想著永王勢大,若是與其針鋒相對,則難免出現(xiàn)些意外,便想著調(diào)兵秘密包圍京都,只要將那永王控制住,你便能名正言順的榮登大寶。只是可惜了,跳出來個平?jīng)龊睿幢闳缃衲隳軐⒂劳醮驂合氯?,卻又是多了個先帝之子,平白讓人坐收漁翁之利了?!?p> 景王默默思索,忽然眼神一動,開口道:“母后,先帝當真有遺子?莫不是他平?jīng)龊钕胍旆矗伊藗€假的不成?”
太后低下眼眸,看不清神色,“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況且平?jīng)龊顬槿讼騺碇伊x,替大乾鎮(zhèn)守邊疆數(shù)十載,手握重兵。他若是想反,六年前便反了,何必等到今日?!?p> 她抬眸看著一臉糾結(jié)的景王,搖了搖頭道:“如此沉不住氣,怎么能成大事?在這三面制衡的局面之下,反而對我們更加有利,本宮已經(jīng)派人去請了王老先生,當今局勢,正是這位禮儀出身的王老太爺出面最佳時機。你放心,他曾受過本宮恩惠,屆時朝堂之上,他自然清楚該說些什么?!?p> 景王聞言大喜,笑道:“還是母后有法子,從來沒讓兒臣失望!”
太后無奈的搖頭,正要開口,只是此時外面?zhèn)鱽泶筇O(jiān)韓振的聲音。
“太后,楊老太傅求見。”
景王聞言皺眉,與太后對視一眼道:“嗯?楊太傅?這老家伙不是已經(jīng)兩年未理朝政了嗎?怎么今個跑來了?”
“煦兒,你要記住,”太后難得滿臉嚴肅的看著景王,“即便是你日后做了皇上,也要千萬注意,萬不可得罪這位楊老太傅!他可沒你想的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