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走后,董卓令人收拾了上林苑的建章宮,幾乎搬空了望月樓,連夜帶著貂蟬遷居上林苑,自此后,太師只有每月月首三天回府受理政務(wù),其余一應(yīng)事務(wù),均交給李儒,李肅打理,而呂布也多是領(lǐng)一些軍務(wù)事宜,甚少再參與政事。
貂蟬遷居上林苑后,心情倒是開闊了很多,上林苑自古是漢代皇家別院,由武帝時修建,起初不像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描寫的那幾近夸張的奢華,但隨著漢室?guī)状恍ぷ訉O的盤剝與積累,倒真成了“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百果姿榮的景象。”
雖幾經(jīng)戰(zhàn)亂,但上林苑格局并無大改,仍是皇家悠然樂居之所在。只是董卓堂而皇之?dāng)y家眷入住,朝野中人心中自然是頗有微詞,只是礙于形勢,不敢表露。
一日貂蟬斜臥在建章宮的香妃榻上,翻著王允送進來的畫本,這一章寫的是神話故事,正看的出神,董卓掀簾而入,“看什么呢?這么出神?!蹦樕蠋е鴮櫮绲奈⑿Α?p> 貂蟬見他近來,起身施禮迎接,董卓端住她的手肘,示意她坐下。隨手拿過了她手中的話本,赧然幾個簪花小楷《鷗鷺前塵》。
“這講的是什么?”董卓順勢也坐在了貂蟬身邊。
“太師可聽過琴曲‘鷗鷺忘機’?”夜鶯般動聽的聲音從貂蟬口中吐出,董卓又是心神一漾。她的聲音有一種梨花甜酒的效果,入耳而微醺,這種感覺,董卓從未有過。
“未有?;蛟S聽過也不記得了,宮里有誰會奏嗎?孤叫他來奏給我們聽。”董卓不通音律,雖然喜好文人雅士的風(fēng)骨,但茶書之道都是進入長安后蔡邕耳濡目染影響他的,音律嘛,他戎馬多年,只聽得漁陽鞞鼓,來到長安后聽的,也多是些宮苑絲竹。
貂蟬輕盈一笑,眼中清輝如瀉,拉起董卓,走向閨房旁的琴軒。
“這曲子取自列子里的故事,說的是列子御風(fēng)而行在江渚上見一漁翁,漁翁自在捕魚之時,全無機心,鷗鳥從起而游,后漁翁的父親見狀,讓漁翁捕一二鷗鷺以供賞玩,漁翁應(yīng)允,然而第二天出海,鷗鷺卻再也不來。這曲子講究的就是坐忘之心,那些宮廷樂師,見著了太師,要么曲意逢迎,要么瑟瑟發(fā)抖,恐怕演不好這首曲子。”貂蟬扶著董卓坐在琴桌旁,講完鷗鷺忘機的故事,朝著他眨眼一笑,便翩然為了他撫了這一曲《鷗鷺忘機》。
看著貂蟬白玉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騰挪,指下傳出的樂曲猶如天宮仙樂,董卓閉起了眼睛,仿佛看到了茫茫江海,獨坐船上的漁翁,與漫天游曳的鷗鷺。
再睜開眼睛時,眼前是宛如一幅畫一般,膚若凝脂,艷若桃李的女子,穿著一襲緋色的襦裙,明眸皓齒,撥弄琴弦,而窗外還凝著初春時的冰雪,宛若冰雪世界里的一株紅梅,燦然盛放。董卓不禁看呆了。
“太師?太師你怎么了?”不知不覺貂蟬已經(jīng)走到他的身邊,俏皮地用手指戳他的胳膊。
“哦哦,真是宛如仙樂。貂蟬,你快告訴孤,你這個小小的身體里,到底藏了多少寶貝?!倍勘凰淮?,終于從腦海中的畫境回過神來。
貂蟬赧然一笑,“太師也不必變著法兒的夸我,我還沒講完呢,說著又把剛剛的畫本拿過來,這個故事講得就是鷗鷺忘機背后的神話故事。說白龍與鳳女相戀,引發(fā)兩族大戰(zhàn),太師猜,最后結(jié)局如何?”
董卓想想:“龍族獲勝?”
“怎么總想著誰打仗會贏呢?那么重要嗎?最后他們啊,紛紛化身為白鷺,隱居桃林去了?!滨跸s俏皮地說。
“哦?看來貂蟬也不喜塵世紛擾?”董卓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總想要能夠在多了解她一點,無論什么都好。
貂蟬聽董卓如此問,眸子里的光突然暗了三分,“人間紛擾眾多,時間安寧難得,而女子所求的,不過是借山而居,臨湖造物,良人在側(cè),賞便四時美景,相伴莽莽流年。只是如今天下紛亂,怕是沒誰能有這樣的福分?!?p> 說到這里,貂蟬不禁想起與袁紹往事,袁紹曾帶她游歷終南山溪谷,那日陽光透過蓬如傘蓋的樹葉,斑駁地灑在地上,袁紹曾用純鈞在那棵大松樹下刻上:“松柏萬年,鑒我誓約;桃李芳華,良辰永伴?!贝巳ソ?jīng)年,既沒有桃李芳華,也沒有良辰永伴。貂蟬盡力掩飾著失落之情,在心中重重提醒自己,留在董卓身邊的責(zé)任。
董卓見她起了失意之色,握住她的手:“在這上林苑,也讓你心中不安嗎?天下事,非你能度量,孤承奉天命,也尚需時刻體察天下形勢變動,找準時機才能平定海內(nèi),此漫漫長路,非人力可期。但孤會保你一世安寧。”
貂蟬急忙收了收神思,“這上林苑自然是好,不過我生性不喜奢靡,住在宮室之中,總是念及許多百姓尚居無定所,心生愧疚而已。也許是我想多了吧,只想著太師勞苦,恐怕難得能有清凈的一日,徹底與我去過那神仙般的日子,為太師惋惜罷了?!?p> 董卓笑著刮了刮貂蟬的鼻尖,“呵呵,別急,等郿塢建好,咱們就住到郿塢去,那里的自然風(fēng)光極美,不像這宮室一般拘束。你平時若嫌拘謹,就多到上林苑的院子里走走,多去散散心,此處雖然巍峨恢弘帶著帝王霸氣,但好歹也有些園林之美。等郿塢建好,孤就帶你去做閑云野鶴?!闭f著董卓把貂蟬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太師難道能放得下朝政和天下?”貂蟬也破聲為笑。
“朝政嘛,總有李儒管著,孤膝下無子,就兩個女婿,李儒與牛輔,多虧李儒還算濟事。若有一天,咱們能有孩子,就讓李儒幫著他,承襲孤的大業(yè)?!倍侩m知道自己年過半百很難再有子嗣,但男人心里真的裝著一個女人的時候,無論現(xiàn)實狀況如何,總歸是想和她有個孩子。
貂蟬兩頰上突然一下變的緋紅,“太師又在說笑了,”貂蟬急忙扭轉(zhuǎn)話題,“對了剛剛太師猜錯了,太師說,要怎么罰才好呢?”
董卓見她小女兒的嬌羞狀,尤為可愛,心中更是大喜,聞言道:“好好好,罰罰罰,孤今日整好帶了一樣物件,權(quán)作抵消罰單了?!彪S后轉(zhuǎn)身吩咐下人:“來人,拿上來!”
府中仆役隨后送上來一個金絲鳥籠,籠中站著一只鳳尾畫眉,尋常畫眉,翅上覆羽是棕橄欖褐色,兩翅飛羽暗褐,尾端黝黑,眼周有白色眉紋,籠中的畫眉,尾巴上確雜以金紫銀青赤五種顏色,色彩絢爛,宛如鳳凰。
“來看看,孤怕你平日在這宮中寂寞,特地尋來問你解悶,若是喜歡,到時候咱們一并搬到郿塢去?!倍啃σ饕鞯刂v。
籠中的鳥兒啾啾鳴叫,其聲音宛如山間牧笛,清脆悠揚,一雙圓溜溜的綠豆小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仿佛打量著建章宮的角角落落,樣子古靈精怪,貂蟬看了喜歡的緊,便問董卓:“多謝太師,這小東西討喜的很!不過我聽說畫眉喜歡群居,太師怎么不多放一只,好讓他們彼此作伴?”
董卓見貂蟬喜歡,心下寬慰,“畫眉易得,可這鳳尾畫眉,恐怕世間只此一只。而且這畫眉挑剔的很,非美籠不進,為了給它早這個籠子,工部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你瞧這籠頂,是從先皇后的鳳冠上拿了一顆東海夜明珠鑲上去,它才肯老實呆在里面?!?p> “沒想到,竟還是個貪財?shù)镍B兒!”貂蟬笑了起來。
董卓拿了鳥食,用翠玉包金的小勺喂了進去,對著鳳尾畫眉說:“說吧,見到小姐要說什么來著?”
籠中的畫眉眼珠一轉(zhuǎn),清亮的聲音就從它口中吐出:“紅葉之盟,白首之約,紅葉之盟,白首之約?!鼻妍惖镍B鳴仿佛打著笛音的曲調(diào),訴說著送鳥人的滿腹誓約。
貂蟬被這鳥兒的話鎮(zhèn)住了,呆呆地看向董卓,不管眼前的董卓對天下人如何盤剝殘暴,他對自己倒真是不壞。
但若不是他,此刻對自己說這句話就不是籠子里的鳳尾畫眉,而是鄴城袁紹。
雖然知道袁紹還活著,心中原本的癡恨,變成了遺憾,也不如當(dāng)日入府時那般強烈。貂蟬此刻不禁自問,她真的下得了手殺董卓嗎?縱然對他沒有半分男女之情,可步步設(shè)計,讓眼前這個送她畫眉鳥的男人墜入圈套,萬劫不復(fù),她真的做的到嗎?
“我就教了這兩句,剩下的,你來教。哦對了,這畫眉喜歡熱鬧,平日里你多帶它去上林苑里溜溜,會越來越有靈氣!”董卓心滿意足的看著貂蟬。
貂蟬眼中閃著晶瑩的光,牽住董卓的衣袖:“多謝太師?!?p> 是的,她沒有退路了,計劃已經(jīng)開始,王允和呂布已經(jīng)在外運籌,此刻她退與不退,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畢竟她在這盤大棋中唯一的任務(wù),就是呆在董卓身邊,護住王允和呂布。難道只是因為她此刻不忍心殺他,就要將爹爹和呂布合盤拖出嗎?這自然也是萬萬不成的。
而此時此刻,相隔千里,她突然很想袁紹,思念到了極點,竟然會生出一絲恨意。這大概就是女子愛戀中的奇妙情愫,比如身處險境,進退兩難之際,那個許我一世長安的人,卻不在身邊;比如以身飼虎,籌謀計算之際,那個許我百世無憂的人,在他鄉(xiāng)安眠。
很久以后,建章宮值守的宮人們說起,那只鳳尾畫眉后來隨著太師和貂蟬去了郿塢,去之前畫眉學(xué)會了一首歌謠,時常銘唱,如笛聲般悠揚流轉(zhuǎn),飄蕩在建章宮內(nèi)。
“天心清,月兒圓,不如歸去在此山;長夜半,兩心牽,遍尋滄海意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