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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寂寞

故事十八:半城煙沙(1)

此間的寂寞 方菲雁 3158 2019-12-04 23:27:02

  我母親在武國兵敗的時候被虜?shù)胶犹?,此后,她郁郁寡歡,直到死的那一天。她說,她的國家死了,她是亡國的子民,亡國的子民沒有尊嚴,她活著,但比死了還難受。

  我不理解母親的情緒,我不知道國是什么。

  我在河塘出生,在河塘長大,我沒有見過母親所說的國。

  在我看來,河塘就很不錯,雖然這里名不副實:河塘,其實滴水不容,寸草不生。

  河塘是大漠里的一座城,城里住了兩百多人,水是河塘最珍貴的東西。

  我問爹爹,沒有水,為什么叫河塘?

  爹爹說:“這是因為我們盼水,我們渴望生存下來。我們一無所有,要生存,就得搶。我們不是王官貴族,他們天生就有的,我們沒有。

  這不說明他們比我們高貴,只是他們命好。我們是搶,但搶得光明正大,我們不殺人,只要活下來,我們也從來不多拿?!?p>  爹爹是母親喚作強盜的那個人,是河塘的城主。

  從武國被流放的女眷行伍中虜?shù)轿夷赣H,是爹爹這輩子最慶幸的事。

  爹爹說,母親是他見過最美的女人,而且知書達理,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女人。然而,母親看不起爹爹,她在他面前總是驕傲地仰著頭,我認為,母親對待爹爹是刻薄的。

  爹爹是城里的英雄,卻給予了母親極大的容忍,他容忍她仰著高貴的頭顱,容忍她從不直視他,容忍她郁郁寡歡。

  我懂事以后,我明白到爹爹其實很愛母親,他什么都可以給她,唯獨不懂她心里的煎熬。

  他們話不多,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相處,爹爹的蓋世英雄,母親的溫柔賢淑,只有單獨在我面前才展現(xiàn)著。

  爹爹教我騎馬射箭,母親教我識字讀書,我在馬背上長大,也在書香中成長,他們以各自迥異的生活方式和思想境界影響著我,而不求融合,這造就了我性格中的冷峻和孤獨。

  漠說,我眼里有對這個世界的焦渴。這讓他感到可怕,他怕失去我。

  漠的爹爹希望漠娶我,我們打小他就有這個想法。但爹爹對此不置可否,他覺得我以后肯定會成為英雄的,因為我果斷,說一不二,有學(xué)識,城里同輩中沒人打得過我,包括漠。

  爹爹想為我尋一個出眾的丈夫,而漠青澀、優(yōu)柔寡斷,還不夠格。可是爹爹也沒有直接拒絕漠,誠然,城里要比漠出眾的同輩男子,也是沒有的。

  爹爹為我的婚事感到憂心,盡管我還小。

  爹爹說他老了,他要在死前為我物色一個配得上我的丈夫。其實,爹爹不老,人們都知道,爹爹只是因為母親的死而意氣消沉。

  母親在我十四歲那年病死,此后,爹爹陷入了無盡的憂傷中,不能自拔。我知道,爹爹是死于憂傷,他早就立定了心意要隨母親去的。

  一年后,爹爹在搶劫一支行伍的時候,死在了對方頭領(lǐng)的刀下。

  爹爹被抬進城來,滿城哀傷。

  那時爹爹還沒斷氣,他被安置在母親床上,一直念著母親的名字。

  母親的房間,一如她活著的模樣,每天燃著她喜愛的香薰。

  爹爹已神志不清,他伸直雙手狂抓著夕陽的余暉,我用力抓住他的手,反反復(fù)復(fù)地模仿著母親的聲音,告訴他我在這里,我在這里……他終于漸漸安靜下去。

  其實,他應(yīng)該知道那是我,母親終其一生,沒對這個深愛著她的男人溫婉過一次,甚至死的時候也是背對著他。

  她恨他,他的國滅了她的國。

  夕陽滑落地平線的時候,我走出母親的房間。

  我走向城頭,我沒有抹臉上的淚,任由臉被風(fēng)沙吹干。

  兩百多弟兄聚集城下,但鴉雀無聲,兩百多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出現(xiàn)在城頭。他們的城主死了,他們等待我作出決策,頃刻間我成了主宰著他們命運的人。

  漠來到我身邊,他動了動嘴唇,我趕在他出聲前揚起手制止了他。一股莊嚴的權(quán)力感越過悲傷涌上我的眉心,我不要任何人在我之前打破城下的寂靜。

  我,是這座城的城主了。

  我的聲音嘶啞,但字字鏗鏘,我宣布:“各位,我的父親死了!我,陸原,會繼承我父親的遺愿,讓大家繼續(xù)在大漠里生存下去!”

  城下不知誰領(lǐng)的頭,開始握著拳呼喊我的名字,他們喊:“陸原!陸原!陸原……”

  我在漸漸升騰的喊聲中仰起臉合上眼,悲傷、無助和使命感交織在心頭,從今以后我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了,我十五歲,我要擔(dān)負起河塘的生死存亡。

  接管河塘,我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為爹爹復(fù)仇。

  據(jù)隨爹爹出城的弟兄說,他們伏到的是一支奇怪的行伍,四十多人,全是青壯男,有莊稼漢,有讀書人,有小商人,也有官府的小兵,他們交雜在一起,神色凝重。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身著盔甲,他領(lǐng)著他們前往邊城,據(jù)說那兒正打著仗,這些人是準備入伍的。

  我親自點了六十員好手,騎了快馬領(lǐng)著隊伍朝西追去,兩天后,我見到了那個叫乾諾的男人。

  我的隊伍從他們身后趕上,我來到乾諾身前一勒馬頭,回身直視著他。這是個面目硬朗的男人,眉如劍,目如炬,瘦削而精干。

  身后的人見著了乾諾,拔出刀鬧起來:“就是他,他殺了城主!”

  對方一個臉上橫著刀疤的男人欺上前來,拔出刀怒氣沖沖地吼道:“你們這幫強盜,國難當(dāng)前,你們不思救國,還出爾反爾!你們城主說打敗了他,就讓我們過去,你們說話不算話!”

  乾諾喊道:“孟虎,回來!”

  他的話語中透著不容抗拒的威嚴。孟虎咝咝地抽著氣,不甘心地退到乾諾身后去。

  乾諾說:“陸城主死了,我很遺憾,我和陸城主沒有恩怨,我無心殺他?!?p>  漠朝他喊道:“人已經(jīng)死了,你拿命來填!”

  對方聽了漠的話,叫鬧起來:“強盜!”

  “出爾反爾!”

  “不要饒了他們!”

  乾諾穩(wěn)住了眾人,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問我:“陸城主親自應(yīng)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

  我舉起刀,大聲說:“我爹爹說的話當(dāng)然算數(shù),可是我爹爹死了,我也不能這么算了。你的命留下來,你的人走?!?p>  漠湊到我耳邊說:“他不簡單,出刀要狠,不要留情。”我不應(yīng)他,也不看他,他悻悻然地帶著弟兄們往后退了一丈。

  孟虎見這架勢,說道:“就你這女娃兒?如果你輸了,又跑一個來,那還有完沒完?”

  我甩刀往下虛劈一下,說:“如果我輸了,誰也不許再追究這事!違者不得再返河塘!”我這話是對我的弟兄說的,他們齊聲應(yīng)道:“好!”

  我平舉起刀,刀尖直指乾諾。

  但他不拔刀,他搖了搖頭說:“泓國侵犯我國,國家正值危難,每個人都有救國的責(zé)任。國家需要我,今天,我不能把命留在這里。

  陸城主死在我刀下,如果我能從沙場上活著回來,我這條命就是你們的。到時,我到河塘去,任由宰割?!?p>  “我們憑什么相信你?”漠說。

  弟兄們在我身后喧囂,我知道我不該答應(yīng)他的請求,我憑什么相信他?我是河塘的城主,我該像我爹爹那般英勇,朝他揮砍我的刀。

  可是這時我想起我至死思念故國的母親。城里的弟兄都不喜歡她,不喜歡她是異國的女子,不喜歡她的傲氣,不喜歡她讓爹爹神魂顛倒。

  但爹爹愛她,至死不渝,而她愛她的國,至死不渝。我現(xiàn)在要殺的這個人,也愛他的國,他要到沙場上保衛(wèi)他的國——他的國,也是我的國。

  我猶豫了。

  乾諾從懷里摸出一面玉牌丟給我,說:“我父親死在沙場上,留給我這面玉牌,作為憑證?!?p>  我迎著陽光舉起這面玉牌細細端詳,玉質(zhì)透徹?zé)o瑕,白中透著淡綠,四周雕花,圍繞著一個“乾”字。

  我看了看乾諾,他也看著我,等我的答復(fù)。一下子,我信了他的誠懇。

  我把玉牌收進懷里,勒轉(zhuǎn)馬頭說:“我們走?!?p>  我從弟兄們中間穿過,他們默默地看著我,無聲地給我讓開一條路,然后跟著我往回走。

  漠趕上來,與我肩并肩走著,他看著前方,神色凝重地說:“陸原,你不能這樣回去?!?p>  我不搭理他,一路再無言語。

  我知道他們都怪我,他們都敬愛爹爹,他們定會恨我軟弱,不能為爹爹復(fù)仇。

  我愛爹爹,可是我也愛他們所不喜歡的我的母親。小時候,我問母親的國在哪里,母親執(zhí)著我的手扣在我心上,母親告訴我:“你自己的國在這里?!?p>  母親至死也得不到河塘弟兄們的理解,包括我和爹爹,我們都站在她的國以外。如今,我不想殺那個護著我的國的人,我想,母親會樂意我這樣做。

  一直到河塘,沒有人再和我說話,沒有人理我。

  踏入城門那一刻,漠朝候著的人搖了搖頭,跟著我回來的弟兄們朝大伙一陣小聲的嘀咕后,人們開始以一種奇怪的目光看著我:他們不直視我,我牽著馬朝我家走去,一路上經(jīng)過的地方,他們都低著頭不看我,我走過以后,又都赤裸裸地看著我的后背。

  他們的目光讓我不寒而栗。為什么那樣看我?我沒有做錯什么,乾諾不是把命許給我們了嗎?

  我合上屋門的時候,漠推開我的手,闖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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