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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的寂寞

故事十五:浮生記(2)

此間的寂寞 方菲雁 2614 2019-11-28 22:00:05

  二、

  天氣漸漸有回暖的趨勢,籍著換季,制衣廠里越家忙碌起來,每天進入倉庫的貨品和前來提貨的新老客戶絡(luò)繹不絕。

  剛剛連人帶貨地送走了一批,我累得跌在了椅子上,往桌上一趴,不小心推跌了一疊衣服——現(xiàn)在我的辦公桌上除了帳本圓珠筆等物品外甚至還堆滿了貨品。

  我低罵了一聲附下身去撿,正好從門外進來一個男人。我草草看了看,隨意的襯衫牛仔褲,戴著細邊眼鏡,理平頭。

  不認得。

  我于是不管他,繼續(xù)收拾貨品。

  他在桌前站定,說:“請問……”

  “先在外面門市部付款取單據(jù),再憑單據(jù)進來提貨?!蔽掖驍嗨f。他是兩手空空地進來的,像他那樣的新客戶我今天并不少見。

  “啊不是,我是……”

  “外面有樣板給看的。這里只供提貨,不供樣板。”我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

  “趙衍?”他叫道。

  我終于抬起頭認真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客戶會關(guān)心一個管倉庫的叫什么名字。有點眼熟,但叫不出名字來。

  “我是常風(fēng),你的高中同學(xué)?!彼茏R相地替我解圍。

  “啊,是你!”我想起來了,那個常常微笑著的很溫和的男生。他沒什么特別大的改變,我卻竟認不出他來。

  我連忙將一疊貨品搬到地上,騰出一張椅子來:“坐吧,別站著。喝茶嗎?對不起,這里沒茶,只有水。喝水吧?!?p>  我要去給他斟水,他把我拉住說:“不用了,你歇著吧。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客氣?!?p>  “我以前很客氣嗎?”

  “是的。老喜歡說對不起,謝謝,而且很少開口請別人幫忙,等到別人看不過眼主動過來幫忙時就一個勁兒地拼命道謝,直把人煩透?!?p>  “哦,是這樣。以前的事我都忘了?!蔽艺f著心里頭一熱,我和常風(fēng)除卻同學(xué)這一重關(guān)系以外其實沒有多深厚的交情,沒料到他竟把我記得那樣地仔細。

  “對了,你找我有事嗎?”我突然記起問道。

  “搞同學(xué)會。來通知你一聲?!?p>  “給我打個電話不就行了,要煩你特意跑一趟?!?p>  “你家換了電話號碼不是嗎?也沒告訴誰,誰也找不到你。聽說你在這里上班,就來了。也不麻煩,我正好也在這附近上班。只是沒想到你的工作態(tài)度原來不怎么好?!?p>  我無奈地笑笑說:“都這么多年了,剛來的時候還能夠笑臉迎人熱情招呼,來久了臉皮也就硬了。沒意思,這樣的工作很沉悶?!?p>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他問得有點吞吐。

  “沒所謂好不好?!蔽衣柭柤缯f,“高考時報了師范。我媽老說當教師好,夠平穩(wěn),她說女孩子風(fēng)塵仆仆地不好。結(jié)果沒考上,就沒讀了。我媽四處托人,給我找了這個工作,一干就干了10年?!?p>  “你那時,是故意,考不上的?”

  我一怔:“什么?”

  “沒什么。我以前就一直覺得你是那樣一個人。很倔的,誰都勸不了。我想,以前的你是個不甘心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的人?!?p>  “以前的事我都忘了?!蔽抑荒苓@么說。

  以前的我很客氣,老喜歡說對不起,謝謝,以前的我很倔,誰都勸不了,以前的我悄悄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融合到任何群體中,以前的我很自負,總是有自己的驕傲,以前的我壓抑而哀傷,放肆得無處生存。

  這些我都懂得,然而對一切無補于事。

  “真忘了也是一件好事?!彼f,“太多回憶壓在心里,負擔太重?!?p>  “是要忘了,被你一提,就又想起來了?!?p>  “哦??匆娔阄揖拖胝勔郧啊D氵€記得晶嗎?”

  我點點頭。我當然記得她,常常梳著兩根麻花辮子,很溫馴很溫馴的一個女孩。我恍然想起,那時她和常風(fēng)便已是很好的一對。

  果然他說:“我們?nèi)昵敖Y(jié)婚了。”

  我忙向他道賀,并問候了晶。

  “你呢?你怎樣了?”他問。

  我想起葉,可是我不愿提起他。我只是搖頭。

  我似乎感到身體迅速地縮小著。我早已徹底地卑微起來。

  我依時去了同學(xué)會,席間我?guī)缀跽J不出任何人來。是我老了,喪失了再識前塵的能力。

  除了晶。她已剪去了麻花辮子,蓄著齊耳的短發(fā)。依然是很溫馴很溫馴的樣子。她和常風(fēng)都沒有多大的改變,他們依舊在一起,是很好的一對。他們依然停留在那年的年輕,而我卻已經(jīng)老了。

  于是我離他們遠遠地。我卑微,然而自尊,不愿接受強者高貴的憐憫。

  然而晶似乎是刻意地留在我身邊。她陪著我坐在角落里,看著興奮莫名的人們,一一指點著告訴我:那是搗蛋王,現(xiàn)在不搗蛋了,當了會計師;那是我們的體委,現(xiàn)在在我們的母校里當體育老師;……

  常風(fēng)混在人群里忙著敬酒、應(yīng)酬,他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們,和晶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我猛然有了想哭的沖動:他們都是這樣好的人。

  他們一直很周到地照顧著我,散席后堅持要送我回家。

  常風(fēng)先驅(qū)車將晶送回了家里,再朝我家的方向使去。

  車子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時,我看見貼墻根站著一個落寞的女孩。穿大得不合身的T恤牛仔褲。我知道她的無辜與脆弱。

  我將手肘支在車窗上,張開手掌擋住眼睛,一路上的燈光從指縫里漏進來,照耀得我的淚水閃閃發(fā)亮。

  常風(fēng)將車子停在了交通燈前。他強行扳過我的身子,把我的手拉下來,拇指輕輕地滑過我的臉,淚水落入他的掌心。

  ……

  女孩踢掉了鞋子,赤腳跑上樓梯。樓梯是木做的,年代久遠,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整道樓梯也會微微地顫動起來。階梯上的油彩已在多少年的踐踏中踩去,露出了灰白色的蒼老的木紋,赤腳踩在上面感到了充實的摩擦。

  樓梯一路地延伸上去,向下看時是一陣眩目的環(huán)回。女孩在環(huán)回里拋下了重重的呼吸聲。氣管已膨脹起來,管壁的毛孔因舒張的撕扯而辛辣地疼痛著。

  女孩會一直跑到一扇門前。

  推開門,涌進很大很大的風(fēng),用力地頂著身體。

  洞穿。

  解體。

  融化。

  飄離。

  隨風(fēng)而逝。

  “趙衍,你不知道,以前我一直是喜歡你的?!?p>  ……

  當回憶比現(xiàn)在沉重,便只能在過去中生存。

  仿佛中我又見到了那個在樓梯上奔跑的女孩。

  曾經(jīng)的一種幻覺,或者是奇想。其實是一種渴望。至于渴望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找到答案,而在此之前,事實上是在更早更早以前,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地衰老了。

  衰老以后,我如母親所愿地安安分分地工作。

  我要把我所賺得的錢的一部分帶回家里,和我弟弟一起分擔養(yǎng)家的責任。另一部分則存進銀行里,以便我出嫁的時候能夠置一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嫁妝。

  與此同時,我在不斷地相親著。

  我一直找不到男朋友,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已成為了認識我的三姑六婆們閑扯時的話題中心。

  她們認為,一個十多歲已出來工作的正常的女孩子在二十歲左右就應(yīng)該嫁人,她們主張先熱熱鬧鬧地辦喜席大宴親朋,等到了法定年齡再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書,然后再生孩子。

  我違反了她們主張的常理,我以及我的家人因此成為了嘲笑的對象。

  于是我只好不斷地相親。然而和我相親的男人們都看不上我,一直到葉的出現(xiàn)。

  葉說:“趙衍,你冷漠得對一切毫不關(guān)心,毫不過問,讓人不敢接近?!?p>  盡管如此,他選擇了我。我始終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使他看上了我,他是條件如此優(yōu)越的一個人。

  然而我是一個只能在過去中生存的人。

  假如我的確仍能看見那個在樓梯上奔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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