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理由相信我在夢中從事著一項冒險的活動。
事件的起因我記不真切了,記憶的起點是我站在一堵墻壁前,那是一堵高大的墻,橫向兩邊都似乎無盡的墻,它的表面光滑得使我一籌莫展。
但到底我還是到墻壁的另一邊去了,鉆過一個偶然發(fā)現(xiàn)的狗洞或者像壁虎似的爬了過去。
這兩種我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讓我惡心不已,所以這個過程我在主觀上宣判忽略不計。
接下來就是偷竊、被發(fā)現(xiàn)和逃跑,這些步驟遠沒有之前的序曲那么場景清晰,我只記得一片漆黑,很多人的和狗的叫聲、腳步聲,好幾束雜亂的不斷晃動的光線,我自己的粗重的呼吸以及耗盡了力氣依然緩慢的奔跑的動作。
我要跑快點再快一點,他們就要追上我了,我已經(jīng)聽見了他們的吆喝聲。我應該還可以加密我的步伐的,我要快點快點再快點……
我用里往前一跨,狠敲了床板一記。
醒了。夏日的午后,知了聲聲。
我無意中向小海透露了這個夢,小海說墻是壓抑的體現(xiàn),狗洞和壁虎的形態(tài)是對生存狀態(tài)的不滿而又無力改變,偷竊和被發(fā)現(xiàn)證明我高度緊張的心理,逃跑是渴望釋放……
我揮揮手說小海你快瘋了。
小海在D大心理系,最近在搞一個什么什么有關(guān)焦慮心理的調(diào)查研究,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只知道就是折騰了半年,學校給批了一筆錢讓她去搞,搞完再評個獎那一種。
我去她宿舍里找她,她的舍友都對我說假如小海拿不下一等獎的話,那老天對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小海在大一的時候就開始向?qū)W校申請搞這項研究,一直到大三才給批了下來,她花了比別人多很多很多倍的心血,理應獲得比別人多很多很多倍的成果。
然而我很納悶小海為什么會搞這種研究,當初讀心理不是她的選擇。小海就解釋說,如果她能拿下一等獎,那她留校工作的機會就會大大提高。
說到底還是為了留下來。
幾乎每個人都想留在廣州,比如小海、大石,不在廣州的也想來廣州,比如阿靜。
只有我是想回家的。
我覺得回T城沒什么不好,在我曾經(jīng)念過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里教書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可以每天騎著自行車穿過窄窄的村道像以前那樣去上學,在廣州就不行,空氣太渾濁,而且交通太混亂,在廣州騎自行車被撞死的幾率比在T城大得多。
等我有錢一點以后還可以開一輛黑色的豪邁女裝摩托車,可是就是不開小汽車,悶在一只小盒子里讓我覺得難以忍受,在T城那樣的小城鎮(zhèn)也沒有必要。
我在QQ例會里向小海、大石和阿靜陳述我這個觀點,被她們異口同聲地罵我沒志氣。
二、
我承認我是沒什么志氣的,從高中時就是這樣子。
小海高三我高二時,她是學生會主席我是她的副手。
她一直想讓我接棒,但在換屆選舉中我放棄了競選并退出了學生會。
為這事小海沒少罵我,可是罵完以后她又掏空錢包請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M記以示安慰。
她和其他人一樣認為我其實是被黃映逼走的。
當時外面有人把話說得很難聽,說這次競選“林湘軍團”是徹徹底底敗給“黃映軍團”了,因為在我宣布退出以后,分別被譽為文體部部長和學習部部長大熱人選的大石和阿靜扔下一句“林湘不干我們也不干”,然后就瀟瀟灑灑地跑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別人要把我和黃映的關(guān)系說那么惡劣,我們雖然不像我和小海、大石和阿靜那么好,但有時見面也會特哥們地拍拍肩膀互損對方兩句,在工作上也沒有過什么正面沖突。
我對黃映沒有很大的好感,不過也不討厭。說她逼走我太夸張了,好像我林湘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惡而一定要與她黃映爭個你死我活才正常那樣。
然而許久之后的現(xiàn)在想來,誰又能那么肯定地說她沒有逼走我呢,這個比我晚半年進學生會、長得比我漂亮、辦事比我玲瓏、擁有出彩的交際手腕的女孩,的確是完完全全地取代了我。
或許只是我不介意罷了。
畢業(yè)后我沒有再見過黃映,聽小海說她也考到了廣州,在G大,現(xiàn)在是G大校學生會公關(guān)部副部。
而我在H大讀中文,一所南方有名的師范學校,逃課睡覺文學和耳機就是我墮落的大學生活的全部。
我還是很幸運的,大石和阿靜則悲哀得多。
高考的失利讓大石去了廣州某大專學校的一所分校區(qū),校區(qū)面積比H大的運動場還要小,讀的是與她夢想著的中文系八輩子不著邊的機械設計。
原本雄心壯志想去BJ的阿靜卻跑南昌起義去了,讀法律,也是大專。
在廣州送阿靜上火車的時候,小海說我們約好了,每隔一段時間我們四個就要開一次QQ例會,一定要多聯(lián)系。
這種QQ例會一開始是每星期一次,后來是每十天一次,再后來是每兩個星期一次,再再后來是每個月一次,再再再后來不定時了。
大家都買了手機,用短訊聯(lián)系,有空者上,沒空者留言,或者間或一條短訊:沒有寫信不代表不想你,沒有打電話不代表不關(guān)心,沒有上QQ不代表忘了我們之間的友情。
三、
還好我們?nèi)齻€都是在廣州,而且我覺得我的大學生活還是很清閑的,所以有時我會去找找小海和大石。
反倒是當初說一定要多聯(lián)系的小海很少主動找我們,她總是很忙碌很忙碌的樣子,我也不敢多打擾她,所以我比較常去找的是大石。
大石的大學生活比我忙不了多少,就是比我還懶,她準備在那所比H大運動場還要小的學校里一窩窩三年過三年的隱居生活。
實話說我有點羨慕她,和高中時相比沒什么變化,天塌下來也能處之泰然,對什么也不在乎,卻又總能把該完成的完成,有時甚至還完成得很出色。
現(xiàn)在的大石已經(jīng)能像一名熱愛機械設計的學生那樣說話了。
她給我介紹她的習作,對著一堆讓我頭腦發(fā)脹的數(shù)字和線條頭頭是道。
我不住地點著頭,實際上聽懂了的也只有一句話,大石說她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是畢業(yè)后進入廣州本田。
我強打著精神問:“那你現(xiàn)在為這個目標做什么準備了沒?”
她聳聳肩膀說沒有。
我半夢半醒地愣了三秒鐘,隨即清醒過來,大笑。純粹大石風格的回答,真好,的確還是以前的樣子。
她伸伸懶腰說:“準什么備呢,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我們也快要考試了,考完試就開始實習,一直到學期末,一整半個學期,累死了?!?p> “不過得挺充實的,還嫌累?!?p> 我把大石的枕頭抱在懷里,自上大學以后在她面前那種微妙的優(yōu)越感剎那間蕩然無存。只感到了隱隱的失落。
我把我的想法很直率地告訴了大石,我說:“大石其實你過得比我要好,至少你在這里真的學到東西了,而且都是一些很實在的能給你掙口飯的東西,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半個專業(yè)人士了,可是我就不知道我學的東西到底有什么用?!?p> 大石想了想,也很認真地對我說:“這不一樣,我們是實用型,你們是知識型的。何況進中文系不是你喜歡的嗎?可以繼續(xù)搞自己喜歡的文學,周圍的全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畢竟現(xiàn)在很少人能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最重要的一點,文憑不好,學什么也沒用?!?p> 我無話可說了。
對文憑我實在不想再說什么,更甚者,假如我能順利畢業(yè),我拿到的文憑的確比大石更能嚇唬人,我不想在她面前強調(diào)這一點。
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讓大石失望。
我在中文系所過的生活不像她以為的那樣,的確一般人都會把不懂的東西看作是崇高的,所以文學在大學校園里很受推崇,但反過來看又因此懂的人太少所以支持的人更少。
即使是在中文系,很可悲地也沒有多少個是搞文學的,很多人都只是為了一紙文憑,據(jù)說中文系的文憑比較容易混,高級一點也可以說是為了掌握一種職業(yè)手段。
臨走前我想起一件什么事,回過頭對大石說:“我又在辦了?!?p> 大石很莊重地點了點頭。
現(xiàn)在辦和以前辦不一樣了。以前是我、大石和阿靜三個喜歡文學的瘋子一時興起合辦了一份文學性的報紙,小海對文學興趣不大,但很贊賞我們的精神,掏錢包時也掏了一份,幫忙搞點打字校稿的工作。
那時純粹是好玩,現(xiàn)在是執(zhí)著。
因為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沒有將我的困境告訴她們?nèi)齻€,小海是不消說了,即使是大石和阿靜,文學之于她們也已經(jīng)成了一張發(fā)黃的陳舊的照片。
那天我問大石還有寫什么沒,她搖搖頭說她幾乎不寫了,文學對她來說真的沒什么用了,既然已編不成一個夢,就沒有成真的希望,也沒有追求的必要了。
聽見這樣的話從大石口中說出來,我覺得特別心痛。可是更讓我心痛的是阿靜的信。
阿靜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我寄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就像要把日子一點點積聚下來寄給我那樣。
她在信中寫了她的大學生活。阿靜還是像在高中時那么出色,在文學社、記者團、學生會中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依然很不順心,盡心盡力地干了許多活,到頭來領功的都是別人,后來一怒之下全退了,一心一意好好讀書。
“一定要好好讀書了?!卑㈧o寫道?!霸谶@里即使是偷空舒一口氣也會成為罪過,而我之前為社團付出了太多,得不嘗失……以為在學校里很出彩地活著就能有個好前途,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唯一的出路就是升本了,我們讀法律的最好的前途就是當律師,但當律師一定要有本科文憑。這里每個人都想升本,要升本成績一定要至少是班前十,如果要考回廣州就更高要求了……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但舍友像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早……在自修室一呆一整天,像枕頭似的“民法”和“刑法”被我當枕頭用了……
前段日子計算機考級接受報名,我隨便找了本二級的輔導書看了看,舍友看見吃了一驚,以為我要考二級,過了兩天聽說她們已全報了二級,我嚇了一大跳,那剛好是報名的最后一天,也匆匆跑去報了……”
那封信我看不下去了,心不在焉地翻到最后,上面附加了一句話:收到了你的報紙,感覺真好,只有你還在那兒。
也許真的只有我沒有變。
看過我小時候照片的人都說我樣子沒怎么變,從小認識我的人也說我性格沒怎么變。
永遠的丑小鴨,永遠的烈性子,永遠的沒志氣,永遠的熱愛沒什么用的文學,永遠的執(zhí)著。
我以為不會變的小海、大石和阿靜,只是基于我們的感情的基礎上一廂情愿地以為,事實上每個人都在身不由己地轉(zhuǎn)變著。
四、
首先變的是小海。
她的研究已搞到尾聲了,還欠缺一個典型的事例。于是她找到了我,要我復述我曾經(jīng)做過的她說表達了我的焦慮心理的那個夢。然而我的回答讓她覺得很不滿,她激動地緊攥拳頭敲著桌子說:“林湘你不要這么壓抑自己好嗎?”
我用力握住她的拳頭禁不住說:“小海你不要這么壓抑自己好嗎?”
可是最終我還是按照小海的要求承認了我是個很“壓抑”的人,幫助她寫出了一份尚算滿意的研究報告。
無它,僅僅是為了小海。
報告上交后小海像泄了氣的皮球,臉上病懨懨的了無生氣,沉默。但畢竟有點回復從前樣子的趨勢了。
有一天她突然興沖沖地跑來找我,甚至讓我以為這又是以前的小海了,然而她帶來的消息很使我吃驚:黃映在學生會里負責一個活動,拉了三千多塊錢的贊助,但對方臨時變卦,黃映為了面子問題向校方隱瞞了這一消息,自己掏了三千塊錢搞這次活動。
我一皺眉頭本能地問:“這算什么面子?值三千塊錢?”
我們都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黃映的家境不比我們好,三千塊錢對她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小海嘆氣說:“那白癡在學生會一直干得很火,但獨立負責搞活動這還是第一次,最重要的是聽說他們學生會快要換屆了,她瞄準了主席的位子,也算大熱人選,她不想出岔子?!?p> “當這么個鬼主席真那么重要嗎?”
“D大學生會主席,多響亮,以后出來是要被人搶著要的,搞不好還能留校?!?p> 留校一直是小海最大的心結(jié),我還好說什么。
轉(zhuǎn)身翻出一張銀行卡,里面有我做兼職賺的七百塊錢,讓小海轉(zhuǎn)交給黃映——我知道她一定向小海借錢了,要不依她的性子絕不會把這種事說出來。
但幾天后,小海又把銀行卡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因為黃映不肯要。
罷了。我也懶得去管。
別人的生活五彩斑斕亂七八糟,我的生活一條直線沉悶依舊。
間或和朋友們發(fā)發(fā)短訊,便覺得人生這樣子挺溫馨手機這玩意兒挺夠意思,動動指頭便能向你愛著的人傳達溫度。
有時也會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短訊,比如大石發(fā)來的這一條。
她說他們學校一個很出色的去年畢業(yè)的師兄找了份工作,主要負責坐在電腦前監(jiān)視生產(chǎn)的數(shù)據(jù)與設計符不符合,一不符合就要馬上報告給工程師,試用階段月薪一千六。
我有點不明所以,就問我還是不懂他的工作性質(zhì)到底是什么?
大石回說就是坐。
五、
想想看我應該能夠理解她們的心情才對。
大石和阿靜都是三年制的??茖W校,而小海已經(jīng)大三了,明年她們就要面臨畢業(yè)班的壓力,確切一點說是就業(yè)和前程的壓力。
終于老天還是很不公平地讓小海只評上了個優(yōu)秀獎,她說留校無望了,一片茫然。
大石的最大心愿還是進廣州本田,說可以的話當售車員也好。為此她開始學習穿高跟鞋和化妝,看著向來T恤牛仔褲的大石嫵媚萬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說不出的不自在。
阿靜則說她已經(jīng)放棄了升本了,剛過的中段考她由班第六名一退退到了二十六名,準備畢業(yè)先回廣州當當營銷員之類的廉價勞動力,再找機會讀本當律師。
至于我,只能說老天把沒有給小海的眷顧都給了我了。我才大二,總算還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然而有一次我給系里一位老師送了一份我辦的報紙,他連聲說很好,對將來的工作很有幫助。
我調(diào)皮地說:“是啊以后找工作時把這東西往人家面前一放被錄的機會就大大提升了,而且廣州多的是編輯部?!?p> 我嘗不出我的笑臉后有多大的悲哀。
我一直說想回去,其實實際上我也不想回去了,就算回去了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子。而一直牽引著我回去的那條線就是從前的幸福生活,于是,我知道我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