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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稽傳

第四十九章:醉酒(上)

無稽傳 九天河 5005 2020-02-07 12:12:31

  廖建忠點點頭,看看我道:“這事盡快辦理,文書之類的,若是不明白,可以詢問包小柏?!闭f著,一揮手,過來幾個校尉,伸手去拉蹇成起來,那蹇成驚慌萬分,竟然嗷嗷亂叫,拳腳并用,他雖然人變傻了,但功夫依舊在,校尉們又不敢動真功夫,只得圍著他轉(zhuǎn),一時院子里亂哄哄的,惹得不少人觀望。廖建忠靜靜地看著,賈公公一皺眉頭,厲聲道:“閃開!”

  校尉們讓開,賈公公快步走到蹇成面前,蹇成沖他嘻嘻一笑,“呼”地一拳打來,賈公公也不躲閃,那拳頭發(fā)出一聲悶響,打在賈公公左胸,賈公公動都沒動,道:“好你個蹇大哥,打你兄弟也這么使勁?!痹掚m說著,右手成指,迅速點了蹇成的穴道,蹇成頓時動彈不得,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起來。

  賈公公轉(zhuǎn)過頭來,對校尉道:“你們把他抬到咱家的暖轎內(nèi),動作輕些!別碰傷他。”

  這些校尉自然應(yīng)允,一齊上手,把那蹇成駕起抬走,同時,一并把方林也帶走了。待二人走遠,賈公公略沖我們拱拱手,道:“打擾了!”廖建忠回禮道:“公公,今晚,我們在醉風(fēng)樓擺酒,您賞臉,過來小酌幾杯,如何?”

  賈公公嘴角一翹,道:“咱家從來不喝酒,你們自便吧!”走了幾步,伸手從懷里掏出東西來,道:“差點忘了,這是劉公公給這位張千戶的賀禮,銀票兩萬兩。”

  未等我說話,那銀票竟然飄了過來,我急忙伸手接下,剛要客套幾句,那賈公公早已揚長而去。

  “好一招彈指驚雷!”廖建忠贊嘆道:“此人功夫之高,只怕我們未必是對手!”

  我接口道:“是呀,這個賈公公,感覺比馬公公、谷公公等人還要厲害!”廖建忠聽了,看著我,又轉(zhuǎn)過頭去,道:“錦衣衛(wèi)從今開始,就要成為人家的附屬了!”說完,長嘆一聲。

  這個人家自然是東廠、西廠還有內(nèi)廠,弘治朝時,錦衣衛(wèi)和東廠平行,并無隸屬關(guān)系,如今到了正德朝,眼見得錦衣衛(wèi)的弟兄被不斷派往東廠、西廠和內(nèi)廠,我們錦衣衛(wèi)無權(quán)過問,只是每日記錄出行人數(shù)而已,聽了廖建忠的話,確實讓人無奈!

  廖建忠看看時辰,對花十春、吉茂通道:“石指揮使陪兩位公公先走了,今晚要給張英做宴請,你們都是老大哥,趕緊出去張羅張羅!”二人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出去。我見廖建忠要和我說話,而谷大春等人就在附近,便道:“你們?nèi)デ懊婵纯矗枰覀冏龅?,我們做,別煩勞千戶大人們!”谷大春急忙應(yīng)了一聲,疾步而去。

  院子里一時就剩下我們二人,一陣風(fēng)吹過,廖建忠輕聲道:“我以前和你說過,這些人行事各異,他們的背后,就是幾位公公在較勁。而劉公公即將權(quán)傾朝野,但最不怕他的,恰恰是張永公公。這個賈公公是劉公公的干兒子,行事干練,卻也心狠手辣,此番來這里,帶走蹇成,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問出點東西來?!?p>  “實不相瞞,張永公公和我也想從蹇成嘴里問出點東西,但他口太嚴,我們一時無能為力。本來指望把蹇成押在詔獄,慢慢熬出來,不想形勢瞬息變化,竟然出現(xiàn)一個內(nèi)廠,直接把人弄走了。”

  我小心道:“廖大人,那蹇成已經(jīng)傻了,他們弄回去,也未必能問出什么吧?”廖建忠苦笑一聲,道:“蹇成是裝傻!他的眼神看得出,和正常人一樣。他也是聰明人,一直在等機會逃出去!”

  我吃了一驚,道:“您都知道了,為何不想想辦法?”廖建忠搖搖頭,道:“我和張公公計劃是把蹇成弄走,但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下手了。所以,以后的事情,還得靠你了!”

  “靠我?”我不禁問道,我是知道,廖建忠和張永希望我獲得劉瑾信任,但現(xiàn)在還沒有接近的機會,廖建忠突然一說,我確實糊涂。

  廖建忠道:“本來想讓你慢慢接近,如今形勢所迫,必須讓你快些成為劉瑾的人,取得劉瑾信任很難,但也不能不做。特別是你在大家面前,都認為你是張公公的子弟,難度更大,所以,我們不能不仔細考慮,認真擘劃?!?p>  “劉瑾最痛恨的人有三個,王岳、范亭和楊洪,王岳、范亭發(fā)往南京守陵,楊洪押在詔獄,我們計劃是替劉瑾除掉這三個人!而你將是執(zhí)行者!”

  我心頭一緊,本來是要救楊洪的,如今卻讓我出手殺他,我如何下得了手呀?廖建忠又道:“楊洪名聲在外,估計很多人會求情,劉瑾勢必會對這些人動手,你一定要記住,把名單盡早獻給劉瑾!”

  劉瑾之所以被眾人痛恨,是因為他禍國殃民,陷害忠良;而我們?yōu)榱朔磳λ?,竟然不擇手段,可以說是為虎作倀,我不禁茫然。

  但我不能反對,因為我一直相信廖建忠。正在這時,有人來請廖建忠,說石義、慕容釗讓他過去。廖建忠讓我看看詔獄,他獨自去了。

  入錦衣衛(wèi)近兩年,我還沒有認真走過詔獄。今天是自己上任第一天,在這里走走也好。小城子不知何時溜了過來,道:“大人,可要走走?”

  我對他倒無反感,點頭道:“你帶我走走!”小城子高興地應(yīng)允下來,在前面領(lǐng)路。

  向來,我只是停留在院子里,而我越過厚重的大門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仿佛另一個世界。迎面是一座小山包,確切講是個小土丘,而一圈游廊環(huán)山而建,從左向右,依次掛著燈籠,最左邊三盞燈籠上寫著“天”字,中間六盞燈籠則寫著“地”字,后面九盞燈籠寫著“人”字。每個門口都有校尉看護,而且不時有游動的校尉出現(xiàn)在游廊里。

  透過門口,可以看清里面是依舊是悠長的游廊,兩旁木柵欄圍成的牢房,昏暗的燈光一直消失在里面。我不禁問道:“這里面有多少牢房?怎么望不到頭呢?”小城子撓撓頭,道:“多少房間,小的真不知道,但牢房套著牢房,卻是真的,里面有一半是水牢?!?p>  我聽了一會,發(fā)現(xiàn)里面靜悄悄的,又問道:“怎么沒有犯人嗎?”小城子一笑,“回大人的話,現(xiàn)在詔獄一共有犯人七百三十一人!”“這么多人,一點動靜都沒有?”

  “大人有所不知,這里是‘天’字號牢房,關(guān)押的都是暫時沒有罪名的官員,這么給您說吧,‘天’字號的人,未必是犯人,可能會全身而退;‘地’字號的人,都是小的過錯,有人擔(dān)?;蛘哒疹櫍湍艹鋈?;‘人’字號的人,已經(jīng)不是人了,而是犯人,那里犯人最多,也更慘?!?p>  我忽然想去看看王守仁,便道:“那個王大人押在哪里?”小城子道:“就在這里,大人,您要進去看看?”我點點頭,小城子便領(lǐng)著我,走進牢房,發(fā)現(xiàn)每個牢房門口都按照十二時辰掛著字,那小城子道:“之所以掛十二時辰,是為了到了這個時辰,他們可以到院子里走走?!蔽也唤底苑Q奇,我們來到“辰”字牢房,果然看見王守仁盤膝坐在地上,閉目養(yǎng)神。

  這間牢房還算干凈,擺著桌椅和筆墨,和正常人家差不多,我不禁笑道:“這里也不錯呀!”

  小城子道:“這里住的都不是一般人,自然不敢怠慢!”不料,牢房內(nèi)的王守仁開口道:“什么人到了你們這里,都不是人!”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們。

  我能覺察到他目光里,滿是憤怒,卻也有著一股儒雅之氣,這個人看上去頗為壯實,我聽說過他能文能武,不同于一般讀書人。當(dāng)下抱拳道:“在下錦衣衛(wèi)千戶張英,久聞王大人之名氣,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王守仁倒也客套,站起身來,沖我拱拱手,道:“我們在城門口見過,恭喜大人高升了!”

  我自然記得我們見過,只是怕他忘記了,說出來尷尬,他如今提及,我不覺笑道:“是呀,我也記得我們見過,只是無緣說話。這里也算是我管轄之地,大人如有什么需求,盡管吩咐!”

  王守仁仰起頭來,道:“我是囚犯,能有什么需求。不過,多給些紙筆也是好的?!蔽尹c點頭,道:“這個無妨,我馬上安排人去??!”說著,示意小城子去辦。

  小城子走后,我瞥見桌上有張紙,寫滿了字,不覺笑道:“王大人,可否讓我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王守仁倒也爽快,把那張紙遞給我,道:“不過寫了幾句詩,打發(fā)時光而已。”我打開一看,上面果然是一首詩:昨朝陰霧埋元日,向曉寒云迸雨聲。莫道人為無感召,從來天意亦分明。安危他日須周勃,痛哭當(dāng)年笑賈生。坐對殘燈愁徹夜,靜聽晨鼓報新晴。

  小城子走后,我瞥見桌上有張紙,寫滿了字,不覺笑道:“王大人,可否讓我看看,你都寫了些什么?”王守仁倒也爽快,把那張紙遞給我,道:“不過寫了幾句詩,打發(fā)時光而已?!蔽掖蜷_一看,上面果然是一首詩:昨朝陰霧埋元日,向曉寒云迸雨聲。莫道人為無感召,從來天意亦分明。安危他日須周勃,痛哭當(dāng)年笑賈生。坐對殘燈愁徹夜,靜聽晨鼓報新晴。

  我雖然不太懂詩,但祖父給我講過一些歷史,這周勃乃是漢代的大將,漢高祖臨死的時候,已經(jīng)感知到呂后要篡奪漢室江山,卻知人善任,讓周勃管理禁軍,并且斷言恢復(fù)漢室的人一定是周勃,果然,漢高祖死后,呂氏獨掌大權(quán),待呂后病危,呂氏將要奪取皇位的時候,周勃會同陳平等人,發(fā)動兵變,鏟除呂氏勢力,迎立代王為帝,是為漢文帝,開啟了文景之治的序幕。

  而賈生便是賈誼,人稱賈太傅。年紀輕輕,才學(xué)出眾,做過漢文帝的太中大夫,多次撰文,《治安策》、《過秦論》等都是后世傳頌的名篇,對于儒家、分封、禮制、外敵等都有很深的見解,可惜他沒得到重用,相反言辭激烈,遭到了朝中大臣的排擠,最終外放為梁孝王的太傅,可惜梁孝王死去,他也跟著郁郁而終。

  王守仁寫這首詩,不言自明,有份感嘆的心思在里面,只是不知王守仁是想做周勃呢,還是賈誼?我剛待開口,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腳步聲,小城子從遠處邊走邊道:“秋公公來了!”我急忙把那張紙收在懷中,王守仁奇怪地看我一眼,我沒有多語,沖他拱拱手,便走了出來。

  剛到門口,便撞見一伙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邱公公領(lǐng)著的秋生?!八拦恚阕驳轿伊?!”說著,順勢摸了我一把,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趕緊退后一步,拱手道:“秋公公,您來了!”

  那秋生看我一眼,眉飛色舞道:“是呀,咱家今天高興,跑你這里來看你,邱爺說了,咱們尚衣監(jiān)不能落人后了,張公公的子弟,絕對不能怠慢了。誰知道,來到這里,卻說你到這個鬼地方,事必躬親呀,好有作為,呵呵,我也是頭一次來,帶我走一走呀!聽說錦衣衛(wèi)的刑具很厲害的,別嚇壞我了!”他身體扭來扭去,如同柳葉一樣,我心中嘆了口氣,這樣的人,行為舉止不男不女的,讓人敬而遠之,嘴上卻道:“秋公公,您身體尊貴,這里晦氣,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我們到外邊說話吧!”

  秋生婉然一笑,道:“哎呦,瞧你年紀輕輕的,都知道疼人了,也是,你儀表堂堂,而且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外面一定是有相好的吧!如果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金魚胡同的姑娘,水靈著呢!”他雖然說著,腳步卻往牢房里走,去的地方,竟然是“地”字號牢房,里面說話的聲音很大,我心頭一緊,秋生去那里做什么?我猛然想起林生的話,這些人絕對不會輕易到這里來,都是有目的的。

  我跟上幾步,道:“秋公公,這里味道不好,而且什么樣的犯人都有,您還是跟我到前面喝茶吧!”

  秋生用鼻子嗅了嗅,掏出手帕,捂著鼻子道:“確實難聞,不過這樣好些,走吧,我想看看里面,畢竟,這些人都是當(dāng)過官的,從來不把我們放在眼里,今天,我也想看看,都是什么模樣!”

  他的口氣極為兇橫,而且他帶來的幾個小太監(jiān),已經(jīng)沖向了前面,我不好再阻攔,只得和小城子跟在后面。

  “地”字號牢房比起“天”字號牢房差了許多,還算干爽,里面押著那些上書反對八虎的官員們,他們看見我們進來,都很驚訝,一時靜了下來。

  秋生緩緩走了幾步,沉著臉,四處看看,大聲道:“諸位大人,咱家是秋生!在邱公公門下,你們當(dāng)中許多人,應(yīng)該認得咱家的,怎么樣?在這里面,好受吧!”

  沒有人說話,許多人奇怪地看著他,也有人惶恐地看著我,秋生得意地笑了幾聲,道:“平日里,你們威風(fēng)八面,絲毫不把我們做太監(jiān)的當(dāng)人,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沒了威風(fēng)?活該,讓你們有眼無珠,自以為是,和我們做對,等著吧,慢慢讓錦衣衛(wèi)收拾你們!”

  這些人即將被釋放,他來這么一鬧,我聽了,真有些哭笑不得。

  接著,秋生又夾槍帶棒的,把這些官員罵了一通,儼然一個女人一樣,只是他聲情并茂,想必平時受了不少這些人的氣。

  這些人靜靜地看著秋生,目光里有害怕,有惶恐,當(dāng)然,也有嘲笑和莫名其妙。我想起包小柏的話,太監(jiān)是很特殊的人群,他們自尊心極強,而且敏感,他們招受的苦楚,不是一般正常人所能體會到的。他們不再是正常的男人,雖然看著生活在皇宮大院,四司八局十二監(jiān),號稱中官,而真正有地位的太監(jiān),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人,更別說能接觸皇帝的太監(jiān),更是少之又少。品級低下的太監(jiān)們,整天忙忙碌碌,缺少正常人的生活快樂,而且要看大太監(jiān)臉色行事,稍有閃失,處罰更是殘酷。他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逆來順受的性格,決定了他們活得很壓抑,雖然內(nèi)心深處痛恨欺凌他們的太監(jiān),但他們一旦有了權(quán)力,馬上變成另外的人,會和他們的前輩一樣,欺負弱小的太監(jiān)。

  三綱五常的熏陶,讓這些飽讀四書五經(jīng)的朝臣從骨子里是瞧不上太監(jiān)的。有權(quán)勢的朝臣,甚至?xí)?dāng)眾呵斥謾罵。只是大明特殊造就了一批足可以和朝臣對抗的太監(jiān)們,王振、汪直,今天的劉瑾,東廠、西廠的建立,太監(jiān)們有恃無恐,動輒皇帝君命,許多朝臣開始匍匐于腳下,因為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多么有才華,都不如皇帝身邊的人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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