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老店】
一條小河從門前流過,幾座石橋錯落有致地橫在小河上面,青石板路,路面整潔,對岸店鋪林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和這邊的安靜迥然不同,極為熱鬧。
向沖直接領著我,過了石橋,在人流中走了許久,在一處拐角,拋開大路,拐進小道,卻是青磚地面,比起鄉(xiāng)下的土路來,依舊不知好生多少倍。一棟三層小木樓映入眼簾,雖然也挨著街道,明顯行人少了許多,倒顯得有些偏僻。門口一根木桿上面,赫然掛著一面酒旗。待走近些,那木樓越發(fā)陳舊,以至于門口的牌匾金字脫落,但仍然看得清四個大字“平家老店”,落款卻是御題!
這里不是太顯眼,人看著也不多,后面是一片小樹林,越發(fā)顯得幽靜,怎么放著那么多大店鋪不去,偏偏來這里?我不禁納悶,向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道:“這里是洪武爺爺御題的店鋪,當年洪武爺爺微服私訪,吃了這家的飯菜,大為贊賞,親筆題寫匾額,一時轟動南京。老店本來在南京,永樂爺爺給遷過來的,已經(jīng)傳了三代,算起來,也是百年老店了。我們錦衣衛(wèi)和這家老板處得極好,可謂多年交情,我們買東西都到這里來?!闭f著眨眨眼睛,道:“老板人不錯!”胡海三曾經(jīng)和我說過,這位洪武爺爺喜歡給人題字,大概他是乞丐出身,沒讀過書,怕人瞧不起,所以,在南京城里留下許多字跡。
說話間,早有一人從店里跑出來,非??蜌獾刈饕镜溃骸跋蚶系?,你來了!這位小哥是?”此人年紀四旬左右,身材矮小,一臉笑模樣,只是雙眼炯炯有神,透著一股沉穩(wěn)。向沖回禮道:“平六哥,今日又來打擾了,他是張英,新入門的兄弟!張英,這位是平六哥,這里的老板。”
因為他的姓氏很特別,我想起姑蘇那位平叔叔,忽然覺得二人有些相像,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去,而是抱拳道:“小弟張英,平六哥日后多加關(guān)照!”
“哪里話?日后還望張英兄弟多加提攜,小店就倚仗各位眷顧了,里面請,剛剛從江南來了一批好茶,你們先嘗嘗!”我聽了,不禁問道:“平六哥是南方人?”說完我就后悔了,他家本是南方過來的,我何必問他這話!
哪知平六哥看我一眼,道:“老家是姑蘇的,但我確實土生土長的BJ人!”
我心頭一震,以前認識的那位平叔叔也是姑蘇人,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狐疑地看一眼平六哥,他也看著我,我們都躲開對方的目光,徑直走到里面雅閣坐下。
里面裝飾很普通,人也不多,這里更像是古香古色的休閑處。早有人送上茶水和點心,向沖向我眨眨眼,低聲道:“這里的客人,都不是一般人,不要去打擾,更不要去偷聽,我去去就回!”說著,拉著平六哥出去,想必是談些心腹事。我默默喝著茶,看著外邊的風景。
這里極為幽靜,窗外是幽靜的小樹林,甚至可以看到小樹林外的小溪,幾只鳥兒在院落里跳來跳去,竟然和老家有幾分相像。我不禁想起老家,嗨,幾天前,我還是一個年少懵懂的游方郎中,如今卻在京城里,穿著漂亮的衣服,成了錦衣衛(wèi)!變化實在太大,如同做夢一樣!
不多時,一位少女悄然而至,面容清秀,提著茶壺,看見我,略施一禮道:“大人,我是店里的舒兒,給您添水了?!彼駪B(tài)自然,毫無扭捏之態(tài),我接觸女子甚少,急忙起身道:“多謝姑娘,我叫張英,以后會經(jīng)常來的。”舒兒莞爾一笑,動作熟練地蓄滿水,道:“大人慢用!”說著,轉(zhuǎn)身去了別處。
我重新坐下,感覺自己臉上熱熱的,一陣喧嘩聲忽然由遠及近而來,甚是抓人耳朵。我不禁聞聲望去,一群花花綠綠的人們沿著那小路信步走著,一個個步態(tài)輕盈,神采飛揚,彼此間顧盼生輝,只是濃妝艷抹,更加妖嬈。這些人分明是男人,不用說,一定是宮里的公公們了。只是身旁的兩名錦衣衛(wèi)的人,顯得特別莊重。
年紀都在三十左右,一人劍眉星目,鼻直口方,些許胡須,另外一人則是四方大臉,絡腮胡須,瞧服飾應該是錦衣衛(wèi)中的百戶大人。
這些人鬧哄哄奔平家老店而來,我還在觀看,聞聲而來的向沖只瞧了一眼,趕緊拉起我道:“我們快走,別讓他們看見了。他們是東廠和錢、谷兩位百戶大人?!闭f著,便拉起一頭霧水的我。
我沒有多問,畢竟人生地不熟,跟他悶聲出來,平六哥早在外面觀望,看我們一眼,示意我們走側(cè)門,自己則急匆匆出去迎接那些人。我們出了側(cè)門,原以為可以直接走,不想剛打開門,迎面碰到幾個戴著尖帽,褐色衣袍,腳步匆匆,白皮靴嘎嘎直響的人進來,他們后面是一位戴圓帽,皂靴,胖乎乎的人,因為低著頭走路,我們險些碰到對方。
“咦,你們是錦衣衛(wèi)的?”對方一人上下打量我們幾眼,發(fā)問道,聲音帶有幾分不滿。
看來向沖并不認識他們,極為恭敬道:“正是,我們是北鎮(zhèn)撫司慕容釗大人手下向沖、張英,因外出口渴,到這里喝茶歇息,馬上回去。”
那人還要言語,胖乎乎的人笑了,道:“老唐,算了吧!既然是慕容兄弟的屬下,大家又都來自同門,就一起吃個酒吧!”
向沖吃了一驚,拱手道:“敢問大人是?”“我是東廠劉公公門下領班季了凡,叫我老季好了!”季了凡笑嘻嘻的樣子,讓你無形中有了一份親切感。
向沖和我趕緊一起施禮,道:“豈敢,豈敢,季大人,屬下有眼無珠,還請多擔待!”
季了凡呵呵一笑,道:“客氣什么?我和你們的慕容大人情同兄弟,你們就不要外道了?!闭f著,就要帶我們進去。
屋里有人開口道:“老季,你就算了吧,讓兩個小崽子趕緊回去,我們還有事談,莊公公等著我們呢!”說話之人聲音威嚴,季了凡收斂笑容,恭敬道:“是!”
【算命先生】
我們走了出來,向沖長出一口氣,我不覺奇怪,道:“東廠怎么這樣厲害?”向沖沒有多說,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錦衣衛(wèi)里說,不要得罪東廠的人?!崩^而又神秘道:“谷、錢還有這位季百戶,都是錦衣衛(wèi)里響當當?shù)娜宋铮退闶橇吻?,也給他們幾分薄面,但在東廠公公眼里面,和我們差不多吧!”
我“哦”了一聲,還想再問,卻聽見哐哐的鑼聲,俄而看見一隊人馬從前面街道走來,銅鑼敲得震天響,彩旗飄揚,四五匹高頭大馬前面開道,其中一少女騎在馬上,模樣長得俊俏,英氣勃勃,只是帶了幾分傲氣,其余皆是家丁,一個個得意洋洋。一行人非常耀眼,不知道是哪家豪門?
向沖嘻嘻一笑,低聲道:“這是建昌侯的千金寧溪小姐,別看人長得漂亮,我們可跟她吃了不少苦頭。今天應該是出去游玩,還好,沒讓錦衣衛(wèi)扈從。往常出行,一道手令,我們就得跟著,這小姐登高望遠,爬山涉水,不再話下,更是喜歡戲弄我們這些當差的?!闭f著,臉上竟然有了幾分愁容。
我瞧他說得凄苦,不覺有幾分同情。誰知他忽然一笑,道:“不過,這小姐雖然有幾分跋扈,但賞賜起來可是大方,全然不像她吝嗇的老爹!”半日相處,我們已經(jīng)熟絡,他猶如鄉(xiāng)下的伙伴胡海三,我一直憋著自己的本性,如今瞧那小姐漂亮,不覺笑道:“這小姐千金之軀,如何肯和你們?yōu)槲??想必是你胡思亂想不?”向沖搖搖頭,道:“這張家,乃是當今皇后的娘家,有權(quán)有勢,寧溪小姐生性潑辣,聽說不喜歡女工,舞槍弄棒不在話下,我們跟她出去過,確實是個難伺候的主?!蔽仪扑f得認真,不覺笑道:“你也得了不少好處吧?”
向沖嘻嘻一笑,道:“這都讓你看出來了,我們做差役的,嘴甜手勤,肯定有好果子吃的?!?p> 一面說著,一面從懷里掏出幾枚果子來,道:“順手牽羊,本來可以在那里吃上幾盞,算作給你先接風,不想都被那些人給攪和了!”我接過來,笑笑道:“多謝你了,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正說間,那隊人馬走到橋邊,路上的行人本來都讓到了兩旁,偏偏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算命先生,戴著灰色的瓦楞帽,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寶藍直裰,趿拉著雙布鞋,目光直勾勾的,臉上帶著笑容,一手舉著牌子,一手拄著竹竿一點一點的,步履雖是蹣跚,卻毫無顧忌地往前走,看樣子是個瞎子。前隊開道的兩個家丁急忙上前阻攔,喝道:“靠邊,靠邊?!蹦撬忝壬膊恢朗菦]聽見,還是故意不走,仍然往前走,家丁不耐煩,伸手便去拉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仿佛看到一樣,未等他們靠近,疾走幾步,竟然從二人中穿過去。
我們大奇,卻見算命先生仍然徐徐向前,幾乎沖撞到中間隊伍。那寧溪小姐瞧在眼里,任由那算命先生向前,待到近前,馬鞭一甩,“啪”地一聲響,直接襲向算命先生頭頂,算命先生似乎慢了腳步,像是轉(zhuǎn)身,那馬鞭竟然躲了過去,竹竿輕點,竟然點中馬的左腿,那馬“嘶鳴”一聲,腿一軟,竟然癱倒在地,寧溪小姐在眾人驚叫聲中落馬,虧得她身體伶俐,雙腳早已離開馬鐙,卻也在地上一臥,未等寧溪小姐起身,算命先生竹竿已經(jīng)直點過來。寧溪小姐馬鞭卻不含糊,忽地卷過來,算命先生“咦”了一聲,躲過馬鞭,兩個家丁撲了上來,算命先生竹竿左右一點,點中二人胸口,家丁頓時仆地,而他仍然奔向?qū)幭〗悖窀陀贮c了過來。
眼見寧溪小姐回鞭不得,我說了聲“不好”,手里的果子“嗖”地打了過去,若說是石子,自然會又急又快,只是來不及,但也勁道十足,打向算命先生后腦,算命先生身手倒也敏捷,那果子還沒有到近前,他“啪”地回轉(zhuǎn)竹竿,打落果子。我想都沒想,直接奔了過去。
乘著算命先生遲疑之際,家丁過來扶起寧溪小姐。算命先生冷冷地看著我,他根本不是什么瞎子,那家丁看出我的身份,道:“你是錦衣衛(wèi)吧?趕緊抓住他,他刺殺小姐!”算命先生冷笑一聲,竹竿直接打向我,我閃身躲過,身后向沖不知從何處拽過一個木根給我,晃出腰牌道:“錦衣衛(wèi)辦案在此!”
他不過虛張聲勢,但家丁們蜂擁而來,把寧溪小姐護住,那算命先生四處看看,道:“原來是張家走狗!也罷,老夫去也!”說著,竟然要走。我剛想舞動木根向前,向沖拉住我道:“且慢,保護寧溪小姐!”
我遲疑之間,那算命先生便揚長而去,回過身來,卻見向沖笑著讓家丁扶起寧溪小姐,他則一旁站立,本以為會得到夸獎,寧溪小姐仰起頭來,掃一眼我們,卻道:“你們是錦衣衛(wèi),還不去追!”向沖看我一眼,道:“好,你們保護好小姐,我們?nèi)プ罚 睕_我一使眼色,我們匆匆去追那算命先生。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如何去找這個算命先生,我們追了一陣,也沒有看到蹤影,向沖有些喘了,對我擺擺手,道:“算了吧,找也找不到了,我們回去吧?!?p> 我們走了幾步,向沖道:“沒想到你還是有些本事的,這樣前途無量呀!”繼而皺皺眉道:“我只是有些氣力,功夫卻是尋常。當年也是因為祖父有些軍功,沿襲下來罷了。你是根正苗紅,又有本事,大有前途呀?!闭f著,目光里流露出許多羨慕來。
我一直不以為然,雖然也漸漸清楚這張永一定是大大的人物,自己飛黃騰達倒沒有考慮過,也是沒來得及想,不過,他說的話,卻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一向臉皮厚,和胡海三在一起吹牛事多了,只是這些年長大,被父親看得嚴,不敢造次罷了,當下笑道:“兄弟同心,齊力斷金!”
未等向沖說話,有人拍手道:“說得好!這位兄弟一看就是仗義之人,錦衣衛(wèi)有你這樣的人來,真是一件好事!”一位中年人來到身旁,瞧那穿著,就是錦衣衛(wèi)里的百戶,只是面容蒼白,有幾分憔悴,向沖趕緊施禮道:“屬下不知司百戶大人在此,還請恕罪。張英,這位是司百戶大人。”我趕緊施禮,那中年人打量我?guī)籽郏溃骸拔医兴緜?,你是張英吧,看過傳帖,能入得錦衣衛(wèi),就是很好的人,我是閑著走走,又不是在公門里,向沖,不必拘禮?!?p> 向沖仍然一本正經(jīng)道:“多謝百戶大人體諒屬下!”司倫笑道:“哪里來的客套?你們在這里做什么?難道今日有公差不成?”他問著我們,眼睛也在四處查看,向沖道:“今日歇息!這位兄弟剛來京城,廖千戶大人讓我們買些東西,晚上招待一下新來的弟兄。不想在這里遇到了有人要刺殺建昌侯小姐,我們便出了手,如今四處找那兇手呢!”司倫似乎一愣,道:“朗朗乾坤,何人這么大膽?你們不是弄錯了吧?”向沖道:“絕對不會弄錯,而且建昌侯小姐不依不饒,讓我們追查到底,屬下只得四處查找?!彼緜慄c點頭,道:“你們也沒有帶兵器,小心一些,差不多就算了,興許是個誤會,沒必要報到衛(wèi)里,我還有事,你們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