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之前,我去過老房子。
已經(jīng)沒有人了,只有成片野草瘋長,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中,盡情綻放生命的活力。眼前一群覓食的麻鵲,見著有人過來,連忙貼著草尖飛遠了。
房屋破損嚴重,墻體開裂。透過縫隙有幾束陽光射進地面,還有淡淡的清風。墻面斑駁,已經(jīng)無法辨認那些年畫是什么,正中有一張破了邊的獎狀,這張獎狀是老人留下的,是興修××水庫時,他表現(xiàn)尤為突出,因而獲獎。
那是多年之前……
爺爺那輩人,弟兄幾個沒有做小生意的。
父親那輩人做過點小買賣,后來,爺爺把他們的“小生意夢”統(tǒng)統(tǒng)扼殺。
因為爺爺是生產(chǎn)隊長,他不允許家人有任何“個人主義”一切歸公,哪怕一粒米,那都是公家的。用他的話說,如果人人把錢都裝進自己腰包,那國家怎么辦?
爺爺一共會寫五個字: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和“同意”。主要是簽字的時候用到。他老了的時候曾悄悄告訴過我,寫字太難了,就這五個字,白天黑天練了好幾個月才學會的。
寫字真是難為他了,莊稼地里,他卻是一把好手。只不過,他卻把“安徽省勞動模范”這個榮譽證書,給了鄰村一個年齡相仿的婦女,只是說她真能干。
后來,爺爺?shù)昧艘粡埅劆?,是興修××水庫時,上級領導給他的,記得他是“先進個人榮譽獎”。
那是因為別人干活的時候,他在干活;別人歇著,他還是在干活,玩命的干。
聽說老輩人說過,他這個生產(chǎn)隊長可兇了,看見年輕人趁著解手的功夫去說幾句話,他便上前給他們一頓教訓,年輕人紅了臉,趕緊去壩堤上繼續(xù)“夯”。
后來,我整天取笑他,“爺爺罵人,卻得了一張獎狀”。
后來,爺爺老了,有時候不愛笑了。我調(diào)侃他,爺爺是個文化人,能認識八個字。
“我只認識五個字,沒有八個?!彼m正道。
“你看,名字是三個字,‘同意是兩個字。還有,你說的:一根扁擔是一,兩根扁擔是二,三根扁擔是三。所以加起來一共八個字,對吧?”
爺爺說,這孩子就是瓦匠投胎轉(zhuǎn)世的。
我不明白。
他說,就會“和稀泥”!只是,那次他笑得格外開心。
父輩人,他們賣柴禾。
“環(huán)滁皆山也”,有山自然有柴禾。他們晚上上山披著月光砍柴,稍稍晾干后捆成捆,運到滁州草行,就是柴禾交易市場。這些都要在晚上進行,因為白天還要上工,那是一個吃大鍋飯的年代。
當然,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背著爺爺,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們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樣每人一頓毒打是少不了的,還要狠狠扣他們工分。
然而,他們最怕爺爺不給他們?nèi)タ巢?,如果那樣的話,就不能買“的確良”的白襯衫,他們根本就不喜歡布紐扣的大襟褂。
所以,每次他們都騙爺爺奶奶,說他們喜歡小河邊,夏天去洗澡,冬天去逮魚。
這個謊話騙了大人一年又一年,其實,他們都像小猴子一樣,全都上了山。
三大爺也要去砍柴,因為他沒有衣服了。
已經(jīng)過了清明,他還是成天套著老棉褲,有時候熱得直想哭。
三大爺賣柴禾的那個晚上,下起了雨,板車陷進泥里,怎么也推不動。
眼看別人的柴車走遠了,父親急了:“使勁呀!”
他真使勁了,車輪爬出了泥坑,可是三大爺整個大腳趾蓋,硬生生的扳掉了。
他當時也沒說,后來大家才知道。
東邊漸漸發(fā)白,父親回頭發(fā)現(xiàn)三大爺連唯一的衣服也沒穿,是個光腚,父親很是惱火。
怒罵他一句話,“你還要不要臉啦?”
三大爺無奈,只得又套上被雨水打濕老棉褲,足足有十斤重,而且又悶熱。他擦了擦眼睛,也不知道那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
那一次,三大爺分得一塊三毛錢。他又蹦又跳,激動的拉著爸爸的手,下次多拉點柴,我使勁推,腳趾頭根本不疼。
爺爺還是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秘密,罰他們跪著并向祖宗發(fā)誓:一輩子都要想著公家,有飯同吃,有錢同使。……
多少年后,獎狀已經(jīng)破邊了,三大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缺少褲子了。只是,他背心上面爛出了點點小洞,他還是舍不得扔掉。
我問,“三大爺!你衣服后面像是被機關槍掃過一樣,怎么還穿?”
“哎呀!這衣服好,穿著舒服,比那個老棉褲強多了?!?p>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