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椅子上,他看見了門口三棵榆錢樹。腦海中浮現(xiàn)出榆樹皮,榆樹葉,榆錢飯那些情景,還有她……
小時候,他得過小兒麻痹癥,所以,后來走路總是一瘸一拐。那時候他太小,甚至還記不住父親的模樣。他知道父親得了闌尾炎,吃點藥還是沒好。
母親用板車送父親去醫(yī)院,他挪到門口,只看見三棵小榆樹苗在晃蕩幾下,板車就走遠了。
父母回來了,只記得母親總是問父親想吃點什么?父親只有微弱的聲音,什么都好吃。
母親不甘心,追問之下,父親終于說出最愛的是雞蛋。父親兩天吃了五個雞蛋,沒能吃上第六個。
記得第三天,家里很多人,中飯很豐盛,有四個菜,還有一道韭菜炒雞蛋。
他挪到媽媽身邊,一邊摸著她的膝蓋,一邊問,爸爸最喜歡吃雞蛋,怎么不叫醒他吃飯。媽媽不回答,只一個勁地抽涕。
后來,大一點,他看到別人扒榆樹皮,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成一個個像飯團一樣的圓子。
他也吃過,是別人給的,很美味。他不會做,只有用小指甲摳榆樹皮塞進嘴巴里,可那個味道不好,如果不是因為餓,他真咽不下去。
后來,媽媽告訴他,榆樹和我們每個人都一樣,要是破了皮,也會很疼的。為什么不和它們當(dāng)朋友呢?
他點了點小腦袋,從十幾歲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同齡人都張羅著找對象。媽媽告訴他,如果能有女孩跟了她,就是要賠上自己的性命,她也心甘情愿,可惜并沒有。
他勸媽媽,一個人過日子很好,結(jié)婚干什么?雖然這么說,心里比媽媽還要渴望找個媳婦,就是能說會話,那也足夠了。
那時他不到二十歲,雖說腿腳不方便,但去了莊稼地。他能抵上兩個勞力,大家都這么說。
其實,他上過三年學(xué),就是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歷??墒菂s能認得相當(dāng)多的字,因為《新華字典》翻爛好幾本,這是后來,原先他喜歡看《康熙字典》。
村里老陳得了肝腹水,后來,只能在靠在躺椅上,肚子上鼓脹的發(fā)光發(fā)亮。老陳也沒躺多久,就不再躺了,只在家里土墻上摳出幾個拳頭大小的坑。那種深入骨髓的難受,他只能這能用這種方法無聲的詮釋。
眼看這個家就撐不下去,老陳老婆想到了他。他同意了,只是表示說等孩子長大了,再考慮他倆的事情,因為她覺得相對丈夫而言她更需要一個勞力。
從此,老陳家里多了一個家庭成員,只是每晚他都回家歇息。
后來,小陳兒子去外地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自己開了裝修公司,回村很少了。
老陳老婆也考慮過他倆的婚事,還告訴他那個鳳凰牡丹,還有喜鵲站在梅花樹上的被面最好看,打算買那個樣式的。
他倆逛遍個整個縣城大小市場,也沒買到那個樣式的。而且,城里人也沒人穿那種納千層底的繡花鞋了。
老陳老婆很沮喪,打算去兒子那里散散心。他還是著手準(zhǔn)備結(jié)婚的事宜,親力親為。幾天后,他接到電話,說結(jié)婚的事情年底再說吧。
他是個聰明人,頓時明白了。
老陳老婆嫁給了城里一個有社保的老頭,每個月都有錢拿。不像種地的時候,只在午秋二季才有點微薄收入。
偶爾,老陳的兒子回村看看他,順便捎點農(nóng)村土特產(chǎn)帶走,他還是高興的偷偷抹眼淚。嘴里一個勁囑咐:多帶點,城里人稀罕。
一個人的時候,他總喜歡靠在椅子上,眼睛里面只剩下三棵榆錢樹了。
老楊小楊
精米白面都無法喚醒昏睡的食欲,誰還愿意去品嘗難以下咽的榆樹皮呢?雖然它曾經(jīng)救人性命;已經(jīng)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不需要勞動力了,更何況還是一瘸一拐的。 一切都在變,那些磨刀磨剪子的,村口耍猴子的,露天放電影的,拉二胡唱《鳳陽花鼓》的,玩皮影戲的,挑壇賣缸的,用糧食換高粱酒的,還有那個手搖撥浪鼓的小貨郎…… 他們都隨著記憶的漣漪,層層蕩漾開去,終于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