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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

朗華大廈(二十一)

事無不可對人言 洱深 3571 2019-12-02 21:20:52

  “關(guān)?!钡难壑鞋F(xiàn)出一瞬的茫然,聲色力荏的面容漸漸變成惱羞成怒的憤慨,快速的瞄了顏司承一眼,用手臂勒住龔蓓蕾的脖子,不管不顧的拖著她向后倒退了兩步。

  若一路這么拖行下去,只怕龔蓓蕾在昏迷狀態(tài)下,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因呼吸不暢而嗝屁!

  但其實這只是關(guān)海的下意識動作,他很快感受到了拖累,匆匆舍棄了龔蓓蕾,手一松,水果刀掉落在地上,轉(zhuǎn)身向外狂奔逃去。

  秦歡樂不再猶豫,撩開大長腿撒丫子追出去。

  剛才門外讓他一直鬼打墻似的陰森走廊,如今只剩短粗的一截,沒跑幾步便能隱約瞧見電梯口的護士臺處一片明亮。

  秦歡樂手臂一伸,于奔跑中幾次差點就抓到關(guān)海的肩膀。

  關(guān)海突然發(fā)出困獸一般的暗啞低吼,隨即身型一頓,仰面直挺挺站定,一動不動。

  墻上壁燈打了一個忽閃。

  憑空一道飄忽的影子從墻側(cè)略過,消弭于無形。

  關(guān)海的身體如灌了鉛一樣,應(yīng)聲倒下。

  秦歡樂忙屈身將他翻轉(zhuǎn)過來,抬手在鼻子下面試探了一下,雖虛弱,呼吸卻也正常。

  那邊聽到聲音的護士也急忙按了急救鈴,隨即跑了過來,“哪兒的患者呀,怎么跑到住院部來了?”她簡單檢查了心心血壓,沒什么大毛病,這才注意到關(guān)海身上病號服胸前印的幾個小字,“是托老所的,我去跟他們聯(lián)系?!?p>  秦歡樂將關(guān)海托付給護士,正要往回趕,就見顏司承已經(jīng)抱了龔蓓蕾走過來。

  護士滿眼警惕的看了看他們,轉(zhuǎn)身跑回護士臺報警去了。

  秦歡樂喊不住護士,漠然上前,簡單粗暴的直接把龔蓓蕾接到自己臂彎里,就見電梯門一開,支援的醫(yī)生和保安都已經(jīng)趕到了。

  從解釋到護士給龔蓓蕾包扎,又費了一番時候。

  秦歡樂背靠在走廊外墻上,沒解釋、也沒離開的顏司承坐在一旁的長條凳上。

  秦歡樂伸手想點一支煙,又突然想起這是醫(yī)院,只得咬在唇邊,怏怏的斜了對方一眼,臉色一變,身子一矮,也坐了下來,還故意向顏司承身邊靠了靠,狀似親密的說:“先不說這些事兒,我就想問你,誒,你既然有這么厲害的本事,直接升級打怪去啊,繞這么大圈子來折騰我干什么?累不累呀?還是說你有特殊的癖好?耍著人玩兒能讓你興奮,能讓你獲得更高更變態(tài)的成就感?我聽說你在少年宮,把我們局老孟也當(dāng)羊肉涮了一把?嘿嘿,我要是你,還屈尊在延平瞎耽誤功夫,直接奔澳門了好嘛,香車美酒,納上五房姨太太,幾十年后,也是一段傳奇嘿!”

  顏司承微微斜過頭看著他,似乎根本沒聽出他的譏誚,反而平和的問:“如果我告訴你,你會相信嗎?”

  秦歡樂聳聳肩,嗤笑一聲,“相信?我要說相信你呢,我自己良心過不去,我要說不相信你呢,我又怕你面子過不去。聽你的,你想讓我說什么?我配合??!”

  他將嘴角還虛叼著的那支煙,一把薅下來,插回?zé)熀欣?,故意又串了串位置,幾乎是緊貼著顏司承,半嚴肅半試探的問:“港真,你真能催眠所有人?”

  顏司承不置可否,微微垂下眼瞼,“我要說是假的,你恐怕不相信,我要說是真的,呵,算上你,一共只成功過兩個人?!?p>  “嚯!我這么榮幸呢!”秦歡樂坐直了身子,“那這么看來,不是你有特異功能,是我有特異功能?。¢L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聽說呢,顏老師,你別客氣,你直說,按照科學(xué)嚴謹?shù)姆Q呼,我這種情況是不是該叫做‘缺心眼兒’,還是‘少根弦兒’?那敢問第一個倒霉蛋是誰啊,你別藏著掖著的,介紹介紹,我還能去認認親,沒準我們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顏司承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徐徐的說:“第一個,是你的母親?!?p>  秦歡樂不正經(jīng)的笑容定格在了嘴角,像打了肉毒桿菌似的咧不出第二個表情,面目僵硬的別開臉。

  只是他沒有像上次那樣‘能動手就不逼逼’,盡管內(nèi)心里很想回身去找剛才那把消防斧子。

  他閉著眼,勉強壓制了一下上涌的真氣,眼底微寒的朝顏司承望過去,那里的怒不可遏漸漸化為掩藏不住的茫然無助,“你......說的是真的?”

  顏司承蜻蜓點水似的回應(yīng)了一下,卻比任何有聲語言都來的更鄭重而真實。

  秦歡樂終于相信了。

  他如同沙漠中艱難前行的旅人,竭盡全力的去抓住那一汪救命的水源,然而手伸到近旁,又怕是鏡花水月里的海市蜃樓,畢竟希望被戳破的時候,遠比一直身處絕望中更讓人痛苦。

  “她......是不是......”他嘴角輕微抽動,只覺一陣鼻酸。

  顏司承善解人意的不等他說完語不成句的詢問,便輕聲說道:“我只知道你母親叫秦箏箏,我和她也不熟悉,不過有幾面之緣。后來她消失了,我也很遺憾。我也找過她,但后來一直沒有任何消息?!?p>  沒有任何消息。

  從母親出門離開的那一瞬間開始,這世界再沒有過關(guān)于秦箏箏的任何消息。

  秦歡樂長大一些后,也曾經(jīng)不遺余力的尋找過。

  他母親愛去的店鋪、工作的地方......一切都憑空消失了。

  他母親的朋友同學(xué)、他的外公外婆、甚至街角賣豆?jié){的阿姨,沒有一個人承認他們曾經(jīng)認識、甚至見過這樣一個愛笑的女人。

  她竟像是專為存在于秦歡樂午夜夢魘中的一個飄渺幻象。

  可是他知道的,他的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

  但不僅是人們的記憶,連他母親的個人物品、照片、所有生活痕跡,也都消失的徹底。

  他所有的解釋申辯,都最終變?yōu)閯e人由可憐到厭惡的一瞥。

  可他還在心底執(zhí)拗的堅守著,他本人就是秦箏箏存在過的最有力的證據(jù)!

  哦,還有!他五歲那年,母親心疼他生了水痘,幾天幾夜衣不解帶的照顧,抱在懷里哄著入睡,不想一時累極了,自己也睡著了,手臂一松,他從母親的懷抱中跌落,碰倒了墻角的花瓶,碎裂的玻璃,將他的右手背劃出了一條猙獰蜿蜒的傷疤。

  如今傷疤還清晰如初,母親卻已經(jīng)消融于歲月中。

  秦歡樂感到有些難以呼吸,抬手拽了拽衣領(lǐng),起身走向了消防通道,順著樓梯邊下行邊點燃了那支已經(jīng)被捏彎了的煙。

  轉(zhuǎn)彎時一回頭,果然看到顏司承亦步亦趨的跟了上來。

  秦歡樂微微慢下了腳步,清了一下喉嚨,“這世上真有......那個,她是宋子嫻吧?其實我剛才只是詐她的?!?p>  “你不怕了?”顏司承的眼神總像在關(guān)切一個不堪一擊的嬌弱病人。

  “純爺們”不甘心的挺直了腰桿,“笑話,老子什么時候怕過!不過,咳咳,難道她真是......”

  顏司承點了點頭,一言難盡的苦笑了一下,“原本她一直沒辦法離開朗華大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你的緣故,你來過之后沒多久,她就逃出去了?!?p>  秦歡樂張張嘴,半天沒吭聲,說是一回事,接受起來,確實還需要一個過程,他甚至懷疑過幾秒,對方是不是故意在這兒跳大神騙他,但得益于自小的悲慘經(jīng)歷,他的接受能力倒是比旁人略微強上一厘米。

  顏司承忽然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秦歡樂眉間皺出一個“川”字,“在托老所,關(guān)海莫名其妙給我唱昆曲,他要是唱二人轉(zhuǎn)我都能忍,昆曲?真行!一個腦梗癱瘓病人,靈活的就差拉著我一塊兒跳廣場舞了,我能不起疑?所以我回去徹查了他的資料,看到他的第二任妻子是蘇州人,然后隊里找到了翟喜進家里一款女士手機,我看了幾眼,有一張照片的一角,擺著一套‘蟹八件’的盒子......就我所知,北方人吃螃蟹可沒這么講究的......”

  他還在滔滔不絕,余光瞟見顏司承臉上居然罕見的帶了一絲惆悵,忙訕訕的閉了嘴,“怎么了,我沒按照你規(guī)劃好的路徑走,跑偏了?”

  顏司承和煦如春水的臉上罕見的滿是疑惑,“確實沒想到......”

  秦歡樂腦中靈光一閃,倏然湊近了問:“那包子袋兒上的大個兒指紋,不會也是你故意準備好了給我的吧?”

  顏司承輕淺的嘆了一口氣。

  秦歡樂真假參半的爆笑出聲,不能抑制的拍著對方的肩膀,“我說顏老師,這么教條矜持的路數(shù)到底是誰教給你的,?。课疫@連猜帶蒙的跟你周旋這么久了,費那勁到底要干嘛,直說吧!”

  一片荒涼的棚改樓下,原本釘在窗戶上用來保暖的透明塑料布,已經(jīng)殘破不堪,在寒風(fēng)凜冽中旗幟似的簌簌抖動著。

  兩個片兒警搓著手從警車里下來,還沒說話,已經(jīng)在鼻端形成了一團白霧似的哈氣。

  小王仰頭看了看頂層六樓的位置,一臉無奈。

  身旁的同事又拉了拉衣領(lǐng),抱怨道:“這可倒好,當(dāng)釘子戶還有功勞了,連著兩天沒報警,咱們下班前還得專程來慰問探視一下,真是醉了?!?p>  小王也想抱怨,可抱怨也不解決問題,還是該干嘛干嘛吧。

  兩人一步步順著樓梯爬到六樓,筒子樓似的兩翼居民都已經(jīng)搬空了,有的連門都卸了,空曠的樓道里只剩一間大門緊閉、門口還整齊碼著十幾顆白菜的,就是那位釘子戶家了。

  小王摘了手套,敲了敲門。

  里頭沒聲兒。

  同事小聲說:“是出門了,還是堅持不住偷偷搬走了?”

  小王一笑,“真搬走就好了,她能過兩天安生日子,咱們也省心了?!笨傻降走€是不放心,又連續(xù)更用力的敲了幾下,“大娘,大娘你在里頭嗎?天太冷了,你一個人住這兒太危險了,還是早點回兒子那兒去吧,???在里頭你就應(yīng)一聲啊,要有什么事,給我們打電話也成,大娘?”

  小王把耳朵壓在門板上,沒聽見什么動靜,起身打算再敲兩聲。

  里頭突然傳來老太太的一聲斥罵:“滾!老太太好著呢,沒事兒別在我門口號喪!”

  小王和同事互相對視一眼,雖然遭了無妄之罵,但人沒事最重要,也放下心來,搖搖頭向樓下走去。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穿著灰色半舊棉襖的老太太雕塑一樣呆坐在土黃色的粗布沙發(fā)上,兩眼放空的望向前方。

  在這四方狹窄的客廳里,靠大門的位置上方,一條晾衣繩上,吊掛著幾條“臘肉”——兩條腿,兩條手臂。

  客廳中央,殷紅四濺的血液,已經(jīng)凝結(jié)成冰,比鬧市中充滿節(jié)日氣氛的燈飾還紅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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