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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

朗華大廈(十六)

事無不可對人言 洱深 4264 2019-11-27 23:01:38

  顏司承穿一件棕色的長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羊毛圍巾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可是那雙流光清雋的眼睛,無論身處多喧雜的鬧市,也仿佛如絢爛的星云,是千萬人中也無法忽視的神采。

  世界仿佛靜止了一瞬。

  秦歡樂一個激靈,本能的低頭就想往桌子底下鉆。

  可惜這家烤肉店為了彰顯特色,特意做了火炕,幾乎所有人都是盤腿坐在炕上用餐,低矮的炕桌下面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他的長胳膊長腿,被半卡在桌子邊沿處,定格的造型十分詭異而尷尬,特別像某個喜歡吃飛餅的國度,那些身懷軟骨特技的街頭藝人。

  以上這些,某種程度上都是秦歡樂個人的主觀臆想。

  凡事只要主觀了,水分就瀝不清了。

  譬如龔蓓蕾和厲寶劍,就并沒有像他這樣敏銳——他們是直到顏司承完全走進來,才后知后覺的辨認出來。

  可顏司承就像完全不認識他們一樣,徑直走到了里面的包間。

  一直表演特技的秦歡樂這才直起頭來,尷尬的理了理被桌沿蹭亂的頭發(fā)。

  厲寶劍低頭側著向上看了他一眼,不禁奇道:“老秦,到底你倆誰是嫌疑人,沒事你瞎緊張什么呀?”

  “就是,”龔蓓蕾接口,“你心虛什么?他又不認識我們!你那天去找他的時候是化了妝的?!?p>  “唉?二師兄,你說的對呀!”秦歡樂立馬挺直了腰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慫了,就算顏司承第二次被請到局里去做調查時,也沒有和自己的真面目打過照面。

  而且人家今天又不是來找他的,他心虛個什么勁兒???

  好在他臉皮比烤肉篦子厚,沒事人似的夾起一瓣糖蒜,“說什么呢?快吃快吃,吃完了趕快買單,時間寶貴!”

  每次科里吃飯,龔蓓蕾買單已經(jīng)變成了保留節(jié)目。

  何況這點吃飯的小錢,她確實也不怎么在意。

  于是大家本著吃大戶的想法,盡可能把科里的有限資源合理利用:在他們科,龔蓓蕾是錢包,厲寶劍是“朋友圈”,秦歡樂自詡是電腦中樞——不過那兩個人從沒認可過。

  此刻龔蓓蕾在前臺結賬,厲寶劍去上廁所。

  秦歡樂一個人酒足飯飽火力旺,索性走到烤肉店門外,借著牌匾下闌珊的暖光一角,縮肩抬手,點著了一支煙。

  昏暗下的雪夜,橘紅色的光斑一閃,他的側顏便氤氳在一團模糊中,竟有種說不出的硬朗生動。

  “借個火兒?!?p>  秦歡樂頭沒動,眼睛向旁邊掃了一下,自嘲的笑了一聲,將打火機遞過去。

  對方接過來,也點了一支煙,卻沒有吸,只是捏在手里,微微抬起,看著上頭忽明忽暗的光亮。

  秦歡樂抿了下嘴唇,“其實你剛才進來的時候,就認出我了是吧?”

  顏司承表情和暖的向他這邊輕聲說:“秦警官,我們合作吧。”

  “合作?”秦歡樂扭頭看他,“合作要有誠意,顏老師的誠意在哪里?”

  顏司承任由手中的煙身化為斑駁陸離的灰燼,淡淡的說:“我的誠意就是,我相信你母親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p>  秦歡樂沒說話,他深深的吸了口煙,低頭抿嘴笑了一下,臉頰上旋即印出一個魘窩狀的紋路來。

  他將煙蒂隨意的扔在腳邊,兩手插兜,肩身縮垂下去,抬起腳尖緩緩碾滅了腳邊茍延殘喘的余光。

  然而下一秒,就像豹子一樣迅猛的轉過身,兩手抓緊顏司承的衣領,將他的背部狠狠的推在玻璃窗上,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臨窗的客人都不禁驚詫的向外望出來。

  秦歡樂眼眶不自覺的赤紅著,喉間翕動,出口的聲音竟因激動而略帶了沙啞。

  “顏司承,這他媽的完全不好笑!別以為你查到了一些關于我的流言蜚語,就能變成你來和我談條件的籌碼!我秦歡樂一窮二白什么都沒有,可腔子里卻從來不缺和不法分子玩命的孤勇!你聽好了,別以為這世界非黑即白,你縮在灰色地帶就能全身而退,老子今天就和你賭一場,你最好什么都沒做過,否則老子這輩子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你干什么呢?老秦!放開!”龔蓓蕾從店里跑出來,抬手抱住秦歡樂的胳膊,和其后趕出來的厲寶劍兩人,連拖帶拽的,才將秦歡樂從顏司承身旁扒下來。

  “不好意思啊顏先生,我們老秦有點喝多了?!饼忀砝俦傅慕忉尩?。

  顏司承臉上毫無慍色,他只是平靜的直視著秦歡樂,淡淡的說:“如果你需要,隨時來找我。我剛才說的話,一直對你有效?!?p>  秦歡樂臉撇向一旁,譏笑了一聲,一扭頭,又要向前沖。

  另外倆人差點沒摟住,也不敢再遲疑了,連忙將他打包上車,絕塵而去。

  雪片越下越密,顏司承在原地駐足了良久,一直望到街角的車尾燈徹底消失不見,才扶了扶衣領,轉身離開。

  街頭孤燈映射下,無數(shù)片雪花綿密的飛舞,溫柔的像一曲樂章,他的影子在身后長長的拖著,說不出的優(yōu)雅,也說不出的寂寥。

  三人組回到局里的時候,那個叫徐亮的小保安已經(jīng)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撂了底。

  他來醫(yī)院工作的時間不長,加上這次關山鶴被襲擊,他統(tǒng)共調過三次監(jiān)控角度。

  但與此次陌生女人的委托不同,前兩次都是安??频闹魅瓮醮笫∮H自囑咐他干的。

  隨后被拘來的王主任,比徐亮的心理素質略微好一些,無論怎么詢問,都只說自己是因為技術問題,才讓徐亮調整的監(jiān)控角度。

  孟金良根據(jù)徐亮交代的另外兩次的具體時間,取證比對,發(fā)現(xiàn)前兩次進入監(jiān)控死角的分別是兩個年輕的女人。

  相同的是,她們進入監(jiān)控盲區(qū)的時間很長,然后就神奇的消失了。

  換句話說,她們只有走向監(jiān)控盲區(qū)的影像,卻沒有離開的影像記錄。

  兩個女人,一個叫徐霞,28歲,一個叫朱麗春,33歲。

  然而根據(jù)調查,這兩人并沒有失蹤,依然好好的工作、生活著,而在她們分別進入醫(yī)院地下停車場的監(jiān)控盲區(qū)期間,也并沒有任何相關的報警記錄。

  可如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王主任多此一舉的去調監(jiān)控角度又是為了什么呢?

  厲寶劍剛聽了滿耳朵八卦,胳膊肘支在辦公桌上,眼睛被白熾燈晃的生疼,邊拿紙巾擦眼淚邊說:“現(xiàn)在王大省咬死了就是因為技術問題,才讓徐亮去調監(jiān)控的,徐亮多的也不知道了。那個朱麗春和徐霞,對我們的詢問也很排斥。刑偵那邊頭發(fā)都快抓禿了,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反復確認最后那個給他錢的女人的外貌細節(jié),畢竟確實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能證實前兩次的監(jiān)控調整與關山鶴遇襲之間有直接的關聯(lián)。”

  “翟喜進他們家呢?”龔蓓蕾問。

  厲寶劍一攤手,“找到了一些老東西,可沒有太大價值,就是其中有一款女士手機,是個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就是那種粉色塑料外殼,外圍還有一圈跑馬燈,嗯,就那種平板機,這個有點奇怪,因為翟喜進是個老光棍,不大可能會有這種東西?!?p>  “這倒沒什么吧,”龔蓓蕾不以為然,“沒結婚不代表就沒個相好的呀,再說,湊巧撿到的也行啊?!?p>  兩個人誰也沒有過硬的邏輯支撐,齊齊把目光調轉向俯首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中、雙眼赤紅的秦歡樂身上。

  這家伙從剛才見到顏司承開始,整個人就有點不對勁兒了。

  好像一只憋足了氣的河豚,肉眼可見就要到達爆炸的邊緣。

  他絲毫沒有被影響注意力,只撲在關海的生平資料里,一目十行。

  仿佛把自己與外界用一道堅實的壁壘隔絕開,別人走不進去,他也不愿走出來。

  厲寶劍悄悄壓低了聲音問:“怎么就這樣了?不就是一個嫌疑人嗎?弄得跟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似的?!?p>  龔蓓蕾瞪了他一眼,小聲回答:“我隱約聽了一耳朵,顏老師好像提到他媽了?!?p>  厲寶劍張張嘴,做了個夸張的表情,擠眉弄眼的一番搖頭,扼腕嘆息道:“那姓顏的算是完了!別看老秦平時油腔滑調的,可誰不知道這件事是他的死穴,碰不得!誰說誰‘死’!顏老師也是條漢子,自求多福吧,老秦肯定是咬上他了!”

  秦歡樂猛地一推桌子站起來,揚揚手里的資料,亢奮的說:“關海的第二任妻子宋子嫻,是蘇州人!是蘇州人!”

  他眼里閃著不太正常的光芒。

  龔蓓蕾提心吊膽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過他手里的資料,和厲寶劍低頭細看。

  這個宋子嫻,也就是關山鶴的繼母,當年是蘇州劇院的一個演員,大概二十多年前,因為一次來北方的演出,認識了關海,兩個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結婚了。

  為此,宋子嫻還辭去了原單位帶編制的工作,到延平夜校做了個代課老師。

  可不幸的是,就在十年前,因為不慎從樓梯上跌落下來,撞傷了頭部,去世了。

  龔蓓蕾沒敢吱聲,拿眼睛向厲寶劍求助。

  這都挺正常的,沒什么問題?。?p>  厲寶劍鼓起勇氣問:“怎么回事兒?這圈子繞的有點大,我有點兒連不上戲?!?p>  秦歡樂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可他就是有一種直覺,仿佛暗夜中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著他去尋找前路渺茫的光亮。

  他每走一步,就像將散落在地的珍珠撿起一顆。

  如今雖然尚不能窺見整條珠鏈的原貌,卻有星星點點的璀璨隱逸其間,讓他不由自主的興奮著。

  秦歡樂揚起另一份檔案,“單看這個是沒什么問題,可是你們看,關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關山鶴他親媽,是怎么死的?也是從樓梯上跌落的!”

  “你等等!”龔蓓蕾表情終于嚴肅起來,一把死死握住厲寶劍的的手腕,“大保健,你記得程露為什么要和關山鶴離婚嗎?”

  厲寶劍一愣,“家暴啊。”

  “那為什么關山鶴前前后后糾纏了那么長時間不同意離婚,突然又悄無聲息的同意了?”

  厲寶劍眼珠來來回回的轉動,突然張大嘴,“你是說,”他兩手一拍,“你是說關山鶴他爹關海也家暴?如果事情是我們想象的那樣,他的兩任妻子都死的蹊蹺,那會不會是程露偶然間發(fā)現(xiàn)了什么,所以以此來要挾,才最終讓關山鶴妥協(xié)了?”他認真的看向龔蓓蕾,“花骨朵兒,如果我是一個推理小說的作家,我這樣推斷沒問題,可是如果拿我們的推論去和刑偵那邊溝通,他們只會問我們兩個字:證據(jù)!”

  龔蓓蕾回望他,“雖然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個王主任和他們的關系,翟喜進和他們的關系,可是程露這條線,現(xiàn)在就只差一點了,那就是為什么她突然之間想要報復關山鶴,而且是慫恿別人去幫她報復關山鶴?”

  秦歡樂敏銳的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兩次襲擊都不是程露干的?”

  “對,”龔蓓蕾點頭,“我有種女人的直覺,上次她和孟隊說她沒有做過,單純站在感性的角度,我相信她說的。”

  秦歡樂略想了想,“查!馬上查!查程露所有的就診記錄,查關山鶴到底對程露造成了哪些傷害!”

  厲寶劍披好衣服向外走,“好,我這就去?!?p>  辦公室里一靜。

  龔蓓蕾踟躕了一會兒,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歡樂桌子的邊緣。

  秦歡樂瞟她一眼,“聽見了?放心,我沒事。”

  龔蓓蕾沒再說話,覺得說什么都有點矯情,有點尷尬,手指別扭的在桌子上摳來摳去,也不管手底下摸到了什么,順手向外一抽。

  是之前那個快遞信封。

  “還沒拆呢?我替你看看?”

  秦歡樂都忘了這茬兒了,沒所謂的聳聳肩。

  龔蓓蕾嘟著嘴撕開信封邊緣,反向一倒,一個小小的U盤滑落出來。

  兩人表情都不禁嚴肅起來,對視了一眼。

  秦歡樂挑眉,“該不會是木馬病毒之類的吧,想讓我們插在局里的電腦上,好借此侵入我們局內的網(wǎng)絡?”

  龔蓓蕾覺得他胡說八道的不無道理,正在猶豫。

  秦歡樂卻一把拔斷了電腦上的網(wǎng)線,將U盤插了上去。

  只有一段音頻文件。

  秦歡樂點開。

  里頭沉默了一會兒,由弱到強的聲音回蕩在昏暗的辦公室里。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要殺了他,不然我會瘋的,這個世界都在逼我發(fā)瘋,可我卻還要強顏歡笑的扮演一個幸福的正常人!除了殺他,我沒有活路了!”

  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龔蓓蕾忽而表情大變,高亢的叫道:“我聽出來了,是程露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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