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公交站牌下,一個剛走過來的中年女人抬頭看車牌。她頭戴黑色休閑旅游帽,長長大大的帽沿上粘滿亮晶晶的小亮片,露在外面的黃色發(fā)梢,向上翹著。她正打電話:“喂,你好,我去做做手。大概十一點(diǎn)?!彼曇敉Υ?,一說做手,引的旁邊兩個等車的人,把目光一起投向她握著手機(jī)的手。那手的確需要做做。因?yàn)槟遣骈_的手與她的臉實(shí)在不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亮片晶晶帽沿下的臉,還算端正。大眼睛,秀鼻紅嘴唇,膚色還算干凈。挨在那張臉旁邊的手,正像螃蟹腳一樣張開著。食指在手機(jī)后蓋上,拇指在內(nèi)測,中指和無名指的大骨節(jié)硬邦邦地夾著手機(jī)邊緣。咋看上去,這幾根手指,簡直不是手指,倒像是幾根竹竿。而且,這些竹竿不是細(xì)竹枝,純粹是暗黃的夾火棍。棍子頭上粘著幾個怪里怪氣的,已經(jīng)有些脫色的藍(lán)色假指甲片。中年女人掛了手機(jī)。踮起腳尖,探頭望著來車方向。然后又看手機(jī),翻弄半天手機(jī),拔出一個號碼。這個手機(jī)未接通前,她不像前面做手的那個電話那樣干巴利脆,而是緊張地盯著車站牌上的一個煙頭痕跡。等待聲有多長,她就出神多長。
終于接通了,她夸張地咧嘴笑到:“曲姐,我是小胡,咱們見過。您好您好,您忙呢?嗯嗯,沒什么事,就是,上次個您說的事,您考慮怎么樣了?”
電話里的人,是曲秋華。曲秋華正在余杭臨平的家里。她走到陽臺上,對耀眼的陽光,說:“嗷,知道知道。我這兩天正忙,過幾天再說吧,好不好?好吧,有一個活動?什么活動?什么非常好?什么時候?下周六?好的,到時候再說吧,好吧?”曲秋華掛電話的同時,曲夏華在里間喊她:“三華,快點(diǎn)過來一下,扶媽媽去一下衛(wèi)生間,去了衛(wèi)生間然后吃飯。不過,衛(wèi)生間后面有個逗號?!?p> 秋華和保姆都笑。拄著四腳拐杖邁著僵硬腳步,從小臥室出來的老媽,嘴角也裂開著,似笑非笑的樣子,不知道說了句什么。夏華說:“聽見了吧,老媽說,上廁所怎么和吃飯放在一起呢,不要七搭八搭呢?!?p> 大家又大笑。老媽媽不笑,指指手機(jī),說:“圓圓她們啥時候來呀?”
“看看看,老媽有先知先覺吧?”夏華給秋華遞眼色,然后轉(zhuǎn)身問老媽,“媽,坐下,把圍裙拿來給老媽帶上。媽,你希望不希望圓圓來?”
夏華和秋華盯著老媽,細(xì)致地觀察老媽臉上變化。老媽沒含糊,說:“希望么。他們什么時候來?”
夏華和秋華對視一下,又看看廚房里的保姆,微笑不語。
“唉這就對了。不能把你親孫女忘了呀。圓圓可是你一手帶大的?!毕娜A微笑著開始試探老媽。然后,又與秋華對視一下,轉(zhuǎn)眼望望廚房。秋華會意。她想進(jìn)一步試探一下老保姆。
“阿姨,弄好了吧,來我來端我來端?!崩媳D妨畾q左右,笑嘻嘻端來碗筷。
“阿姨,今天高興哇?看你挺開心的?!?p> 保姆笑聲朗朗,說:“是呀是呀?!?p> “你是后天走?是吧?”
“對對?!崩媳D樊吘故抢辖恍Σ欢嗾f。
夏華按捺不住了,心想,這家伙真猛沉得住氣,問保姆:“你的女兒從小是送人的?還是……”
保姆趕緊說:“送人。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一個女孩了,加上那時候太窮,正好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生不出來。所以,這個女兒一生下來,就送出去了。他們在四川?!?p> 夏華聽明白了。想知道一下保姆的真實(shí)想法。想開個玩笑:“我還以為準(zhǔn)備上中央電視臺《等著我》那個節(jié)目呢。”
“中央臺?”秋華沒聽明白。
保姆反倒是聽明白了。保姆似乎一驚,呆呆地看著夏華,恍恍惚惚地說:“呀,我做過一個夢,和你說的一模一樣。就是被拐了。把我嚇壞了。嚇得我在夢里一直哭?!?p> 夏華沉吟一下,又和秋華交換一下眼神。順著保姆額話,夸張地瞪著眼說:“看來,也難說啊。說不準(zhǔn)當(dāng)年你光顧著產(chǎn)后休息呢,一時糊涂,就把騙子看成老鄉(xiāng)了。騙子一頓花言巧語,不花一分錢,把孩子抱走了?!?p>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保姆越聽越擔(dān)心。甚至,開始糊涂起來啊,“哎呀,你這么一說,我甚至懷疑抱走我家二女兒,不是送人,而是……”
夏華一只手拿勺子,直起來身子,一只手去扯手紙,背過去身子,借著給老媽擦嘴,偷笑。秋華看在眼里,雖然一時還不明白夏華鋪?zhàn)永镔u的什么藥,但還是忍不住笑了。
“一本來說,從小給出去的孩子,盡管長大后有認(rèn)親,可是論感情,實(shí)際上很難有真實(shí)感情?!毕娜A繼續(xù)說。
保姆一臉愁容,直直地望著夏華,仿佛夏華就是神仙菩薩,能解開她的憂慮。
“最近老做夢,我就是擔(dān)心這個,又不知道怎么辦?”保姆向夏華投去求救的眼神。
“怎么辦?按說,這是你個人私事,我不方便介入,不過,誰讓咱們有緣分呢?”
“就是呀,誰能知道在這么大的城市,咱們能有緣分碰到一起呢。你說怎么辦?建議一下吧。”保姆顯然全然沉浸在了二十年未見面的那個女兒身上。
夏華故作深沉地沉吟著,一邊指揮秋華去廚房給老媽盛飯,一邊說:“真叫聽得入迷,有你這樣的觀眾,不愁做不成事。”
秋華笑出聲來,呵呵地補(bǔ)充說:“應(yīng)該是,沒有我這樣的觀眾,演不好戲。那,”秋華把目光轉(zhuǎn)向保姆,“我的意見吧,你去見可以,但只別磨嘰太長時間。時間一長,也許擬女兒養(yǎng)父母家就要提條件了?!?p> “提啥條件?”保姆張大眼睛,顯得有點(diǎn)緊張。
“他們養(yǎng)父母家可以提出要養(yǎng)育費(fèi)呀,還有,說不清了,反正這么長時間不聯(lián)系,變化很大?!?p> “再有,就是你們做了DNA認(rèn)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