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深深,格外綿長。
臨近中秋,長安城各坊之內(nèi)燈火通明,都在加緊籌備著節(jié)日當(dāng)天的事宜。
因今年的中秋會格外的盛大些,宵禁的律令也從今晚開始解除,一直持續(xù)到三日之后。
雖然已經(jīng)接近二更天,大街上仍是車水馬龍,毫無寂靜下來的征兆。
實際上自“安史之亂”后,整個城中的秩序就有了些變化,夜晚的熱鬧繁盛往往要超出白日里的市面。
南衙的金吾衛(wèi)起初也在竭力制止這種現(xiàn)象,只不過夜市中不少頑劣戶主都有著北司衙門的勢力撐腰,金吾衛(wèi)在執(zhí)行律令的過程中常常與北衙的神策軍發(fā)生沖突,最后的結(jié)果自然不會令人滿意。
沒了宵禁律令的束縛,城中的顯貴們也趁著難得的幾日短暫假期,開始走親竄友,盡情享受著脫離朝堂紛擾后的清閑與自由。
離西市不遠的京兆府官署內(nèi)院中,此時正是高朋滿座,熱鬧無比。
李婉婉從光德坊西北隅一路策馬疾行,剛回到院中,就聽到府中奴仆說李國公攜著家眷前來探視老夫人,而后興匆匆的奔入客堂,與父親、李國公以及各位堂室的兄長見了禮,也顧不得父親的責(zé)備,便徑直朝著內(nèi)堂行去。
內(nèi)堂外,她那貼身侍女苦等了一日,此刻終于將這小祖宗給盼了回來,以至于才見到她的身影,就連忙迎了上去,喜色甚濃的叫苦道:“婉娘,你可算是回來了,奴婢晨間不過去了趟夫人房里,回來你便沒了影,阿郎與夫人尋了你半日也尋不著蹤影,可把奴婢給嚇壞了。”
李婉婉看著她又喜又急的樣子,忍不住心疼道:“我的好阿七,害你受委屈了,快告訴我,紅娘是不是就在里面呀?”
誰知不等阿七答話,里面便傳出一陣嬌滴滴的婦人責(zé)備聲:“婉兒,你在外面磨蹭什么,還不快快進來與你杜伯母和各位姐姐問安。”
李婉婉羞紅著臉,笑意盈盈的疾步走了進去。
入了門,堂上的情形令她一陣愕然,幾張生面孔是她長這么些年歲都未曾見過的。
還未完全緩過神來,端坐在堂側(cè)首位的婦人就忍不住厲聲數(shù)落道:“你這臭丫頭越發(fā)的沒規(guī)矩了些,在伯母面前也如此沒大沒小的?!?p> 李婉婉聽著母親的斥責(zé),知道她是在責(zé)怪自己不該如此稱謂杜紅娘,小臉羞得更加暈紅,卻還要強作鎮(zhèn)定的辯駁道:“阿娘可冤枉女兒了,伯母乃女中翹楚,女兒瞻仰還來不及,哪敢心存不敬?!?p> “你這巧嘴?!?p> “崔娘子倒也不必如此苛責(zé)婉兒”,杜紅娘溫眸相望著,將手中幾頁紙箋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微微笑道:“我呀就是喜歡和她們這些孩子如此相處。”
說完她又與李婉婉招了招手:“來,婉兒,過來讓伯母看看,數(shù)年未見,婉兒竟已長成了裊裊婷婷的碧玉閨秀。”
李婉婉注視著堂中眾人不假思索的走到她跟前,滿是親切道:“婉兒也有許多年未見到伯母了,沒想到伯母風(fēng)采依舊不減當(dāng)年,真是御術(shù)養(yǎng)顏有方呀,可否也教教婉兒。”
她這話一出,堂中不覺笑聲頻頻,幾位堂姐更是樂得合不攏嘴,連連夸贊道:
“哈哈,十三妹妹這張嘴可是跟抹了蜜似的。”
堂上端坐著的老夫人此刻也眉開眼笑的瞟了眼李婉婉,一臉慈容的道:“自打聽說二郎與紅娘回了京,我家這十三丫頭日日都念叨著紅娘,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杜紅娘聽著老夫人這番話,心里更加暖和,緊捏著李婉婉手心,將她安置到旁邊坐了下來,柔聲細語道:“如今我與你伯父常在京中,你這些堂姐也還尚未出閣,婉兒若是喜歡,便多去伯母家中,正好與你堂兄堂姐們熟絡(luò)熟絡(luò)感情?!?p> “真的嗎?”
李婉婉激動的環(huán)顧了一遍堂中這些姐妹們。
雖說她父親李豎與那位新冊封的李國公并非同胞兄弟,可畢竟都是出自李氏名門,沾著宗親,又因為在隴西時,她那大母對李國公多有照拂,所以兩家關(guān)系向來親近,即便是這些年相隔兩地,也時常有書信往來。
堂上的老夫人瞧著孫女童真未泯的模樣,實在心疼得緊,連忙在一旁說道:“自然是真的呀,你這丫頭又不知道去哪兒野了一天,很多事情你都還不知道呢,你伯父啊今日在朝堂上被圣人拜了太尉,今后就留在京中效命了?!?p> “哇,伯父都做了太尉了”,李婉婉欣喜不已的注視著杜紅娘:“那以后伯母就是太尉夫人了,婉兒可不敢再造次了。”
“你這下倒是有自知之明了”,她母親崔氏有些不悅道。
老夫人拂了拂衣袖,卻是不以為然的勸道:“好啦,大娘子你也不必再拿婉兒撒氣了,還不是你與你那郎君整日里嬌慣著?!?p> 崔氏憤懣的努了努嘴:“母親還說呢,還不是您護著,妾身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杜紅娘與堂下那雙女兒聽著這對婆媳斗嘴推脫責(zé)任,實在有趣,不由得捂著嘴“噗嗤”淺笑出來,倒是李豎那幾位庶出的子女不茍言笑的愣在那里。
李婉婉左右不自在,目光游移著,不經(jīng)意的看向一旁放置的幾頁紙箋,順手拿來瞧了眼,好奇的問道:“這些......”
“這些都是你那三位姐姐寫的詩文,你大母呀讓我替著品評一番”,杜紅娘輕抿著薄唇笑了笑:“婉兒雖是府中幺女,想來詩詞歌賦也不會輸給幾位姐姐吧,可有做些詩文讓伯母看看?”
“喔,詩文啦,這個,這個......”
李婉婉擠著眉,還在猶豫著,卻見那三位庶出的姐姐同時笑了起來,滿含譏諷的意味。
老夫人與崔氏甚覺尷尬。
那李十二娘比她也就長了幾天,無奈生母并非名門望族出生,可仗著生母還受些寵愛,心里多有不甘,此時也不忘在一旁相譏道:“杜伯母可別為難十三妹妹了,您要讓她寫文章還不如直接要了她的命呢!”
“李瑟瑟,你瞧不起誰呢”,李婉婉憤懣的從袖中掏出蘇寧兒所做的三首詩文遞到杜紅娘面前,一本正經(jīng)的道:“不就是舞文弄墨的事情,誰不會,我今日便做給你看?!?p> 杜紅娘攤開紙箋,借著泛黃的燭光,細細審視著,口里情不自禁的念著,當(dāng)念到“相識無端空相識,想念不復(fù)亦想念”時,不由得淺淺點了點頭:“倒是我回長安城后見到最好的詩句了,通俗易懂,有些醉吟先生的風(fēng)范。”
崔氏聞言,也一臉欣喜的連忙湊了過來。
讀完三首詩,杜紅娘忽然目色沉重的凝視住李婉婉,忍不住搖頭感嘆道:“婉兒近來過得很是傷情呀。”
一會兒是“想念不復(fù)亦想念”,一會兒又是“春光猶在舊人離”,最后還出來一句“也無相思也無緣”,崔氏也立馬察覺出了些不好的端倪,怒瞪著雙眼,就開始質(zhì)問李婉婉:“婉兒,是不是四郎那孩子欺負(fù)你了?”
“阿、阿娘,你在想些什么呢”,李婉婉柳眉微顫,額間跟著一凜:“文軒怎會欺負(fù)我的?!?p> 眾人面面相覷著,最后目光齊聚到了李婉婉身上。
“哎呀呀,羞死人啦,羞死人啦”,李婉婉漲紅了臉,埋著頭苦口解釋道:“我坦白,我坦白,這詩文不是我寫的,要不是方才十二娘激我,我可不會生出貪人功勞的念頭?!?p> 崔氏又定睛看了眼杜紅娘手中的紙箋,本還充滿期待的臉上瞬間如死灰一樣沉寂了下來,隨后堅定的搖了搖頭:“如此娟秀又飄逸的字體確實不是婉兒這丫頭能寫得出來的?!?p> 李婉婉自知這顏面一時半會兒是尋不回來了,只得如實答道:“其實這些詩文是一娘做的。”
“一娘?”,崔氏努著嘴,面色已顯得有些陰沉:“蘇家大房那丫頭啊?!?p> 李十二娘也猜出她消失這一天定是去找蘇家那位煞星了,這時便趁勢挑唆道:
“都什么時候了,十三妹妹還與那棄女?dāng)嚭驮谝黄穑绱说滦杏惺У呐?,十三妹妹也不怕玷污了父親的清譽?!?p> 李婉婉盯著那李十二娘,自是沒什么好臉色,聲音冷漠道:“怎么就德行有失了,十二姐姐這話可真是酸得很,別說是被慶王爺退婚了,你這輩子怕是連入慶王爺?shù)难鄱际遣豢赡艿氖虑椤!?p> “你......”
“住嘴”,崔氏怒斥道。
堂上的老夫人平日里大抵也知道這對姊妹有些不合,卻不曾想在客人面前如此放肆,也連忙勸解道:“你們兩個丫頭,有長輩在,怎能如此聒噪?!?p> 杜紅娘瞧著這情形,卻是平靜的笑了笑:“姊妹間偶有爭執(zhí)倒也是常事”,隨后她又輕瞟了眼李婉婉:“只是婉兒將那蘇家小娘子做的詩文拿來卻是何為呀?”
李婉婉遲疑了片刻,沒有立刻作答。
杜紅娘乃當(dāng)世聲名遠揚的女校書,雖說已嫁為人婦,可對于詩文音律的熱愛定是半分不減,所以也存了些故意吊足她胃口的念頭,神秘兮兮的道:
“婉兒今日去探視一娘,聽她譜了首新曲,甚是別致,知道伯母精通音律詩文,便一道拿了回來,想請伯母品鑒?!?p> 誰知也不等李婉婉深作伏筆,杜紅娘就饒有興致的道:“能作出如此詩文的才情女子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她在音律上的天賦。”
李婉婉聞言大喜,連忙喚了阿七去取來秦箏,按著記憶中的韻律將《清平調(diào)》彈唱了一遍。
杜紅娘還在回味著,堂下兩位堂姐卻忍不住開始稱贊起來:
“這曲調(diào)委實新穎動聽。”
“是呀,就是十三妹妹的琴藝,嘻嘻......”
“哈”,杜紅娘笑著:“果真是別致”,同時她拿著手上那頁紙箋示意了眼:“那么這首曲調(diào)呢?”
“讓兩位姐姐笑話了”,李婉婉站起身來,揉了揉鬢角,與杜紅娘回道:“婉兒其實也想聽聽,無奈一娘近來心緒頗重,婉兒無法說動她?!?p> “蘇家那位小娘子的事情我這幾日倒聽人傳起過,鬧得沸沸揚揚的,不失為一位貞烈女子”,
杜紅娘握著詩文,斟酌著說道:
“這三首詩文在女子詩會當(dāng)中定是出類拔萃之作,不過要是比起滿朝文武和那些才情士子來說,恐怕又太過婉約了些,缺了些奪人的氣勢,但要讓劉使君、杜使君、醉吟先生這些大儒高看幾眼也不難,缺的不過是個入得他們眼前的機會罷了,我想這也是婉兒今日的心思吧?”
被看穿了心機,李婉婉羞澀不已,苦笑著答道:“這也讓伯母看出來了?!?p> “呵呵?!?p> 眾人不覺大笑,老夫人也在上方打起趣來:“我家這十三娘向來是副沒忌諱的熱心腸,自打蘇家那丫頭來到京中,便是與她連著筋。”
“婉兒這性情倒是不錯,所謀之事并非為一己之私,我呀這回便幫婉兒做了這個牽線人”,杜紅娘溫笑著,話鋒卻在她那溫溫的笑意中突然一轉(zhuǎn):“不過,婉兒可得答允伯母一件事情,改日那蘇小娘子若是譜了曲調(diào),你可得將曲子送到府上讓伯母鑒賞?!?p> “一定,一定。”
杜紅娘欣慰的點了點頭:“這詩可有名字?”
李婉婉愣了愣,倒是忘了這事,只得茫然的搖了搖頭。
杜紅娘想了想:“姑且叫它《夢如鉤》吧。”
“哇,這個名字真好?!?p> “伯母出口果然不凡?!?p> ......
棠華院里,隨著夜幕漸深,已完全寂靜下來。
蘇寧兒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忽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像是無意中咬到了自己嘴唇,有陣輕微的痛感。
她翻了翻身,感覺耳朵滾燙滾燙的,不由得胡亂揣測著:怕是晨間坐在秋千里受了涼,要感冒了吧。
也就簡單的這樣懷疑了下,濃濃的睡意拉扯著神經(jīng),讓她沒有心思去顧忌這些,之后又沉沉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