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破窗風聲入耳,章貞于暗夜中靜默良久,才再次開口相詢道:“練兵臺女郎可去得?”
辛容娘不知何時手里又摸到了火折子,她忽然起身擦亮,油燈跳躍的火苗一下照映著她姣好的面龐,上面淚痕未干,更顯凄凄惻惻:“先妾父親在時,雖則家貧,妾本也父慈母愛明珠擎掌,飄零而今無路可走使君竟要妾為軍妓乎?”若說辛容娘自打收到章貞口信心里便懷揣一些心思,想著若能攀上章貞這樣家世貌相的小郎君,只要章貞對她心生幾分憐憫憐愛,便是開口要她做個侍女姬妾她也二話不說隨他去了。可如今,白日里唯一愿意為她披件衣裳的風華少年虛與委蛇半天卻仍是要送她去那見不得人處。孤苦女子,何其悲也!
卻說章貞見辛容娘這副凄楚神態(tài)言語,心知她這是想岔了,忙上前一步道:“女郎誤會我也,在下豈敢!”作完揖又與辛容娘仔細解釋道,“世有女子,織素裁衣,昧旦晨興,生兒育女,兀兀窮年。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苦附庸之位久矣。然世人皆曰女子無用,輕視之嘲笑之。何也?女子無處營生耳。今女郎身陷囹圄憂安身立命之所,我亦為女郎憂之。目下唯練兵臺歸我所治,其營尚缺一善炊者,月俸與軍士一致,女郎若不嫌粗鄙,可暫任此職,積攢本錢,將來若有更好去處,我再為女郎徐徐圖之。在下萬無逼良為娼使女郎為妓之意,且請女郎放心?!?p> 辛容娘父親在世時,也曾教她讀過幾天孔孟,雖然識字不多,但她歷經(jīng)父母慘死又寄人籬下到如今,自幼市井后宅里頭長成,自也嘗盡人情冷暖。是以章貞之言,她也聽得分明。女子靠人不如靠己,自立謀生,方為長久之道。她如今聲譽盡毀,想要嫁作金陵城良人婦已是不能。與人為奴做妾亦是要看主家臉色過活,未必就會比現(xiàn)在好到哪里去??伤纸^非再是深閨之中天真無邪的少女,眼前章貞許諾再好,她也不敢全都相信,遂心下計較片刻,與章貞說道:“使君若果真能救妾于水火,留存妾良籍身份,明日可寫下文券再來找妾叔母,以官府名義招妾去練兵臺,妾想她應不會拒絕。之后妾便去公府認罪翻供,還元軍士一個清白?!?p> 燈下,章貞拱手,爽快應下:“一切如女郎所說,在下明日攜文券登門拜訪請女郎過目。”
秦九與翁信在墻下等了約莫二刻功夫,見章貞出了來,遂又一齊翻墻出去。裴自流還在倚墻賞月,手中卻突兀多了個燈籠,不知從誰家摘來的。幾人一起往回走,不似來時步履匆忙。察覺章貞不甚高興,翁信問道:“小光,那辛家女郎如何說?”
章貞于是將辛容娘的話一一告知他們?nèi)耍蠹湃粐@道:“人生多艱,士夫艱不遇,田農(nóng)艱賦稅,然大抵有可變之法,逢明君賢臣,德才者取仕,躬耕者減賦,唯女子生于天地之間,上到貴胄世家下到閭巷青樓無不囿于深閨后院之中,宛如一件件待價而沽的物品,前途渺茫不可見。”
霜月皎皎,冷巷寂寂。秦九與章貞并肩而行,寬大玄袍袖下的手不動聲色地牽住了她的手,因著甫一觸碰到的手指尖的冰涼之感,他劍眉微皺,不期然瞥見她臉上懸掛兩行清淚,不由一愣,緊接著就是密密麻麻的疼不斷向心口蔓延開來。他師姊生性豁達開朗,天生一副笑臉迎人,相識相知這么多年,他又何曾見她落過淚!他張嘴就想要去哄慰她幾句,二師兄在身后正巧不輕不重踩了他一腳,一時喉間又仿佛被什么東西哽住,同著翁信,只怕她是不愿讓人瞧見淚眼,于是轉而無言抬起另一只手悄悄替她拭去臉上淚水。一路上只那袖下覆蓋的大掌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她的手背。
其實,這樣的一個夜晚,這樣皎潔的月光,再添上裴自流手中的燈籠,章貞的感傷與眼淚,翁信還是看見了。遠在裴自流踩秦九那一腳之前。彼時翁信震驚于這位年紀輕輕的章校尉竟是這樣激烈地為世間女子抱不平,一側眸便看見了那張鵝子臉上流下的淚。他本人情練達,可那無聲卻又勝有聲的眼淚使他在心里搜腸刮肚十幾年來讀過的圣賢書,翻來覆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打破這沉寂,待到他回過神來想起應與他們分道歸家時已經(jīng)多走了四個巷口。
由于辛容娘是金陵人,分別時章貞問詢了翁信的意思,最終還是決定請翁青山以金陵府的名義寫下文券。翁信說道:“明天一早寫好我便給你送過去?!闭仑懸膊煌妻o,朝他笑笑說好。
三人也自回去。城南長干里宅邸,有一廣袖云袍少年,已經(jīng)在門前徘徊等待了一個多時辰。章貞遠遠就見門前有個人影盤桓,待走近了些才辨出是謝昭,恍然憶起昨夜他是說今晚再來找她接著下棋。辛容娘一事倒讓她差點忘了這茬。章貞忙快步走上前去,喚道:“阿昭。”與秦九在袖下一直牽在一起的手不自覺地就這樣掙開了。
謝昭見她終于回來,瞥了眼她身后的秦九與裴自流,知她約莫是出去辦事,但少年懷揣一腔急切與歡躍在寒冬門外站了這么久,還是難免有些不滿地與她道:“深更半夜你去哪了?再遲一點歸來,我說不定就要凍死在你家門前翹首以盼等你收尸。”
時人追求容止俊逸風流,多著寬袍大袖,夏天可謂涼快,于冬日里卻并不算暖和。謝昭身上衣裳單薄,早在他抱怨之時,章貞一離近就感到他整個人說話有些打顫,猜測他定是在門外等了許久,心下不禁有些歉然,伸手拿了他凍僵的手替他在自己手心里搓著,說道:“練兵臺有個士卒遇上些麻煩事,我約翁奉約兄一同走了一趟,今夜使你受凍,實在對不住,等老伯開門,我和他說下回你再來,不管我在與否,都一定先請你進去歇著?!毖粤T,就要拉著謝昭跨上臺階去敲門,一低頭忽見大門框里還嵌坐著一個人,不由又停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