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春候在宋以清房前，仍由寒冬的冰霜落在自己身上化成水滴打濕衣領(lǐng)。循著夜色，只見蔓春巴掌大的小臉被凍得通紅，她脖頸纖細，肩膀脊背瘦削單薄，冷白剔透的肌膚間描出了精致的下巴線條。如若她僅僅只是蔓春，而不是安榕羽，想必也能以此美貌魅惑人心吧。
閔廉見到她略有失魂的模樣，想必是知道燕王的死訊。失了燕王這座靠山，這安榕羽想必也是要大傷元氣吧。
閔廉剛想進門，卻被眼神無光的蔓春攔住，她慵懶地問了一句：“想見宋以清啊？”
“她醒了嗎？”
“她現(xiàn)在醒與不醒有何差別？”蔓春反問，話中帶刺。
“事已至此，還望姑娘珍重。”
“你要我珍重？從何說起?！?p> “燕王之死?！?p> “喔，無礙。”
“……無礙？”
“是我透露的風(fēng)聲。”
“可你……”
“林逐前些日在外奔波，你以為是外嬉戲游樂？林逐忙了這么久，總算提前把燕王那邊的幾個貪官都被抓出來了，按照冀帝的脾性，一杯毒酒算是善終了?！?p> “原來如此?！?p> 蔓春重新掛上那人畜無害的笑容：“怎么啊，覺得殘忍？”
“姑娘誤會了?！?p> “我勸你一句，別去想著那些深明大義了。在這亂世上，能活著就不錯了。什么背叛，什么道義，都是生者的說辭，死了的人只配地上一捧黃土。”
“這點上你比不過許士昇?！甭恨D(zhuǎn)過頭，輕蔑地瞄了閔廉一眼，“你的心思太重太死，我不該放你進府，給我添麻煩?！?p> “是?！?p> “不過罷了，是燕王自己無能。我也怪不得你。”
“蔓春姑娘之后是何打算？”閔廉與之并排站著，糯聲詢問。
“找個可以保命的物件?！甭夯貞?yīng)，“那種人人都在意，人人都想搶得的物件?！?p> “宋以清？”閔廉似乎明白了蔓春的意思，卻還有疑慮，“據(jù)在下所知，宋以清可并非物件?！?p> “那你可知，宋以清是誰真名為何來自何處，為何被你們?nèi)绱苏渲貝圩o？”蔓春在宋以清門前踱步，“你若是能回答上來，我就放你進去見她。你若是不能卻還是執(zhí)意要見我們將軍夫人，奴婢只得去通報將軍了?！?p> 看到蔓春這等毫無畏懼的樣子，閔廉也有些惱怒，忍不住用燕王的死來作回擊：“燕王死了，難道絲毫就關(guān)聯(lián)不到你？如若你被查出，還能如此傲慢無禮？”
“不會，我是棄子?！?p> 蔓春似是很滿意閔廉臉上凝住的表情，繼續(xù)闡述道：“就是那種，跟燕王府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甚至連姓名也不曾出現(xiàn)在燕王家冊上的棄子，無人會追查到我?！?p> 棄子？
“連棋子都算不上嗎?！遍h廉蹙眉，悄然向旁移開些，跟蔓春保持一定的距離。
“算不上?！?p> “閔廉，你太過于軟弱。”蔓春繼續(xù)發(fā)話，“我再怎么傲慢，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奴才罷了。剛剛我那番話一出，你便不再嘗試前去房里，未免也太過軟弱。你想救他，大可殺了林逐，若你無膽手刃林逐，何需來到這北潮自尋死路。雖不知道你背后的主子是誰，但你若總是這樣懦弱忌憚，你是保不住自己的命的?！?p> “是，我從十幾年前就是棄子了?！?p> 閔廉推開門，結(jié)束了這場跟蔓春的交談。
宋以清的呼吸還是很輕，輕到讓人不敢打擾她。
閔廉站在她床榻邊，想著過去些時日她在林逐手下的遭遇，竟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雖然她一開始在天閔府給自己惹了不少麻煩，不過就是個愚庸之人，但再怎么罪也不該至此。
驀地，閔廉竟撞上宋以清漆黑的眸子。她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變了模樣，眼窩深陷，看不出跟以前是同一個人了。四目相撞，她看著自己想了許久才緩緩問出一個“閔”字。少女靈動的嗓音已然散去，宋以清抬起手，拉住了閔廉的衣袖。
“回，回……天閔府?！?p> “好。帶你回天閔府。”閔廉拉住宋以清的手，又突然被什么刺痛了一般，隨之放下。
“可否…即……刻就…回?！遍h廉轉(zhuǎn)過身，不忍回答。
“師妹，稍安勿躁?！?p> “不想呆在這，折磨人?！彼我郧咫y得的清醒勁都用在一刻。
“你先養(yǎng)好身體，我們得從長計議。”
宋以清閉眼側(cè)身表示抗議。閔廉無言站在床榻，守了大半夜，趁著夜深離去了。
蔓春的話反復(fù)在腦海盤旋，事到如今竟被她如此輕視。閔廉不禁苦笑了一下，殺了林逐自己怎會沒有想過。但見過林逐就能知道，此人的功力深厚，無論是基礎(chǔ)功還是氣運遠比在天閔府打了十幾年雜的自己來的匝實，尚且不說林逐為人謹(jǐn)慎，在許士昇走后，事無巨細都由自己操盤。
這等小心翼翼，還真像是軒禮司教出來的刻板模樣。
翊國。京寰城。
“回皇上，公主自從前些日與閔江軍見了一面后，就再也不肯與其他官紳世子接觸了?！?p> “你將宣凝召來，我與之好好談?wù)?。?p> 片頃過后。
“給皇兄請安了?！?p> “阿凝?！?p>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懂對方的意思。
“皇兄……”
“姓閔的不行?！迸岢伉Q頭疼地敲了敲腦袋，“閔昂更不行?！?p> “宣凝覺得行！”
“阿凝！你何時變得如此不聽話，甚是胡鬧！”羽帝少有地對著自己妹妹擺了臉色，龍威震怒，但宣凝卻還是任性地撇過頭。
“對皇兄來說，江山社稷是大事，納妃娶妾都是為了未來的子嗣考慮。可對于宣凝來說，幸福是大事，宣凝自認(rèn)為胡鬧也比聽皇兄的片面之詞更好！”
“這閔昂究竟給你灌了多少湯藥，你們也才見了寥寥幾次?！?p> “閔昂沒給宣凝灌湯藥，皇兄也別想給宣凝灌湯藥！”
“宣凝?！迸岢伉Q竟被自己的皇妹頂撞地?zé)o言以對，“你若執(zhí)意至此，到時候可別怪朕?！?p> “皇兄，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宣凝就先回寢宮歇息了。”
看著宣凝離去的背影，羽帝甚是惱怒，對心愛的小妹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時，身旁的高公公忍不住插了一嘴：“皇上，解鈴還須系鈴人。長公主不是系鈴人，只是被牽絆的一個鈴兒罷了?！?p> 若是皇家其他女子，那盡可大方送出。若是情意到了，說不定還能用女兒心作為籌碼，捆綁住閔昂?？墒切恍?，宣凝這十幾年來被自己和母后呵護備至，宣凝是羽帝最溫暖也是最軟弱的地方，她是羽帝最后一絲抹不去的人性。
羽帝的童年，一直都是和權(quán)謀為伴的。讀書識字，騎馬射箭，兵法族訓(xùn)，雖然明白這是他的份內(nèi)之事，但也不是沒有羨慕過天真無憂的宣凝。宣凝見過繽紛的四季，擁有著頑皮靈動的個性，也有著不輸母后的容貌。雖然他們兄妹從未有過朋友，但宣凝并不孤僻，因為一直以來，宣凝得到的愛都是遠超自己，自己仿佛是母后的一個工具，而宣凝才真正稱得上是宮內(nèi)的公主。
聽說當(dāng)年宣凝出生，嬤嬤將宣凝送到母后身旁輕身說了“公主”二字的瞬間，皇太后臉色煞白。與先帝兒女雙全的欣喜不同，皇太后默默將自己所在長寧宮痛哭了三日，外人皆不知是為何，也無人敢去打擾。
羽帝雖然貴為天子，卻也不是沒有害怕的東西。只有高公公和長公主知道，羽帝極其害怕暴雨的夜晚，記憶里，每次暴雨過后，宮內(nèi)就又會出現(xiàn)后宮妃嬪的尸首。深井中，苑書房的角落，后花園，婢女的洗漱房，或許也是因為從小看多了這些尸體，反而讓羽帝在長大后對于殺戮這事甚是麻木。
外人都以為羽帝殘暴至極，但只有羽帝自己明了，那種無法控制的恐懼感，那種不知道明天身邊會死去幾個人的無力感，就如同一雙手一般，掐的人窒息。
所以，羽帝喜歡將一切都控制在手中，他需要清楚地明白明日需要做的事情，下一頓膳食的餐品，今夜該讓哪個妃子侍寢。
控制不了的，便是絆腳石。
一直以來稱得上是羽帝心腹大患的絆腳石，從前是天閔府，如今是閔昂，若是細數(shù)的話，還有一個名為軒禮司的地方。
但母后嚴(yán)令禁止自己管轄軒禮司的任何事物，只是讓自己遵循著父皇離去前的意思，每年中秋請軒禮司的司主進宮用膳，這么些年了，軒禮司司主卻從未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軒禮司猶如一團迷霧，讓羽帝摸黑前行，也掘出了他性子中最為怯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