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棧道的木材反復(fù)威脅之后，汝三水得到肆無忌憚的赦免金牌。
此后老頭兒就用三只蒼鷹來幫他運送木材，只喊汝三水在捆繩子、銜楔子的時候搭把手。
第二天，汝三水就毫不客氣地把居人的書房翻了個底朝天。東一本西一本，囫圇吞棗不求甚解。
最后由于找密室的經(jīng)驗，汝三水在墻壁里摸出來一個暗格。里頭掉出一張卷軸，啪地一聲摔開來，嚇了汝三水一跳。
她隨便掃了一眼，不是什么珍寶，只是畫了一些圖，寫的字也不過是《山海經(jīng)》里的幾段罷了。
“祝融造化三琴，曰鳳來，曰凰來，曰鸞來。尤喜鳳來，日夜彈奏，生有一靈，女媧引而化身成人，祝融以為子，名太子長琴?！?p>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其上有人，號曰太子長琴。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fēng)。有五采鳥三名：一曰皇鳥，一曰鸞鳥，一曰鳳鳥，聞琴則舞?！?p> 汝三水端端正正把這卷軸放在居人面前。居人嘆氣：“是老夫的先祖?！?p> 汝三水沒看到五彩的三只仙鳥，只看到搬木材搬累得蔫巴巴的三只蒼鷹。
三水拿著卷軸反復(fù)看，怎么也看不出特別的地方，大概只是因為居人的個人情結(jié)才被珍藏：“那么你也是天生造化的仙人，不是修得的？”
“是天生造化，也是修得的。”
“何解？”
“血脈凋零，不再有上古的境況。即使后人身有仙資，大多埋沒。老夫有幸得到血脈承襲，有幸不負，得以參透法門，有幸脫離苦海。如此而已?！?p> 有一只蒼鷹展翅而飛，撲落到汝三水腳邊，掀起的灰塵三丈高。
汝三水手左右扇著灰：“不過我有一問……究竟何為人，何為物，何為仙佛，何為妖魔？”
“順應(yīng)而推動輪回者，為仙佛，阻礙而逆轉(zhuǎn)因果者，為妖魔?！?p> “我從來沒見過修魔之人或修妖之物，真正的修仙之人也只見過你一個。我呢，只看過《陰陽集論》，還是拆開的一半。”
居人點點頭：“將陰陽拆分，如此奇思妙想，有幸老夫一定要見見?！?p> 汝三水把啄自己腳背的那只傻鷹往旁邊踢了踢：“可惜，你應(yīng)當(dāng)是見不到了。這位先師姓名不詳，尊稱浮黎二字，傳聞他思索道義，有一法門不得其解，窮極精力，最后猝然離世，身歸輪回。未能登仙?！?p> 居人嘴里喃喃念叨著“浮黎”二字，眼底有驚訝之色：“丫頭，你說未能登仙？”
“家中祖輩皆是這么說的?！?p>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我問你，黎字，作何解？”
汝三水覺得問題很簡單，聳聳肩：“夜盡，晝始，熹微?！?p> 居人帶著莊重的神色：“黎，介在晝夜之間，陰陽之間。浮黎，便是凌駕于陰陽兩極之上。這位乃是玉清元始天尊，化身于混沌未開，陰陽未判，天地未形，萬物未生時。他不是未能登仙，而是，生來即在天地之外。”
三水:“我不曾真正習(xí)過道家，這位天尊究竟是……”
一只翠鳥落在屋檐下，鷹看見了，連跑帶飛地撲過去。翠鳥遇到這么大動靜，嚇得撲棱飛起來，蒼鷹跟著直沖云霄。
“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這三清中以玉清元始天尊為首。其乃萬物大帝盤古之子，每每出現(xiàn)于天地生滅之際，平衡陰陽，護澤萬物，度化教導(dǎo)世人，功成則仍退居天地之外?！?p> 居人站起身，負手眺望遠方追逐的鳥兒：“世人以陽生陰降的冬至奉為元始天尊的誕辰，以祭祀供奉。而你的家族先人，竟然有幸受到他本尊入世救世時的度化，實在是……實在是……”
汝三水托著腮，聽到盤古大帝之子的這么個名號，有些驚訝，但仍是半知半解。
另外兩只鷹也振奮精神加入了追逐，眼看翠鳥逃避不及，被勘啄兩下，抓入鷹爪。三只鷹落到遠處，爭食去了。
居人突然一個激靈：“等一等，之前卜卦算了收養(yǎng)你的人家的兄弟姊妹，我記得你提起的名字，是姓梁？”這個老頭兒的目光居然帶了一抹激動的光亮：“你不是姓汝吧？你姓梁？”
“我確實姓汝，我是梁家收養(yǎng)的孩子。”
居人目光炯炯：“那對了，你可知一個姓白的世家？”
“嗯，是世代交好的世家?！蛾庩柤摗分校杭覀鞒械氖顷帢O卷，白家傳承的是陽極卷，陰極被視為邪，陽極被視為正?！?p>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竟然被老夫救下來了……”居人反復(fù)念叨著。
汝三水第一次見這個老頭兒對什么事情有這么大興趣，困惑道：“居人你怎么了？”
居人精神振奮：“不要聽那些人胡謅，陰陽就是陰陽，哪有什么正邪之分！陰陽合二為一方為世間萬物的恒常之理！極陰是禍，極陽更是災(zāi)，只有陰陽調(diào)和才是萬物生發(fā)！”
他激動地甚至擼起袖子：“評價《陰陽集論》陰極卷為邪的，不是著書者，而是傳書的后人的私心篡改。萬物本無善惡之分，是人有規(guī)矩方圓。人是萬物的一部分，竟敢以自己的規(guī)矩反過來制約萬物嗎！”
沒有善惡正邪之分。聽到這句話，汝三水愣神片刻，突然笑了。
她一直都是這么想的，可是得不到驗證，這話就成了自欺欺人的安慰。如今陡然從別人口中聽到“本無善惡之分”，她覺得有些心酸。
時到今日，終于可以和自己和解。
山中日月不知幾何，即使居人所在的居所被仙霧環(huán)繞，不辨春夏，其他的山頭還是能看出四季變遷的。
整修棧道的一兩年間，汝三水已經(jīng)熟門熟路，隨便把她敲暈蒙上眼睛丟在哪個犄角旮旯，她也能火速回來。
……并追著下黑手的老頭兒打。
三水上次把準(zhǔn)備要釀酒的果子放在回廊里，被居人三三兩兩啃了。
這次她把新摘的果子放在房里鎖上門。去山泉邊洗衣服，洗完衣物晾好，回來一看，窗給拆了，柜子給撬了，剩一簍子果核。
她壓住怒氣，強迫自己好好思考。不過一些果子，這個山頭上與別處不同，四季并存，下次再摘就好，覺得要忍一忍……
可是這里是她的房間，雖然死過一回，好歹是個大姑娘，他為了一簍果子居然公然撬鎖……
自己生死都看破了，這也沒什么……沉吟許久，忍了又忍……忍無可忍。
“死老頭！??！”
死老頭聞聲，屁顛屁顛跑過來，兩手端著一大盤剛剖好的竹筒桂花蒸，探頭探腦：“怎么了怎么了？”
她氣勢洶洶向前，兩步?jīng)_到門口，突然怒氣一下子消了，伸手就去撈他手里的桂花蒸糕。
居人本就探頭探腦地歪著身子，她這一奪，他愈發(fā)把身子彎過去，扭著老胳膊，肩膀不住地往后躲。
“干什么干什么！不給！”
三水一手拽他，一手伸長了去夠：“就要吃！”
“丫頭學(xué)狗叫！”“汪汪汪！”
“小貓叫！”“喵喵喵！”
“……”居人站直了，端著盤子一臉復(fù)雜。
她右手在盤底一托，輕巧轉(zhuǎn)身，腳下把門踹上，左手把門栓就搭上了。
居人拍門進不去，繞了一圈，趴在窗臺邊上：“丫頭?！?p> 她坐在桌邊：“干啥。”
“怎么沒點姑娘家樣子，別人說啥你就做啥？”
“我喜歡竹筒桂花糕，糕比面子重要。說起面子，你更不要臉。”她踢了踢腳邊的果核簍子。
“咳?！本尤藫蠐献旖牵骸澳莻€……老夫昨日下山了一趟。”
“你居然愿意出門，稀奇?！彼豢谝豢诮乐煌u價一句：“手藝不錯。”
“還不是為了你。你那胳膊肘……老夫沒想過你還是個烈性的人物，怎么下得去手的？就為了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