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三十年七月份,梁家本家第一次來人探望。
其實這種隨時都可能開戰(zhàn)的情況下來人探望是非常不明智的,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么。
汝三水猜來人當(dāng)中,多半是看自己孩子的,她沒親沒故,梁老家主又老邁不能長途跋涉。故而也沒去湊熱鬧,一個人抓著本兵書,闔了院門,在督軍府的后院里埋頭讀。
兩盞茶的功夫,聽見敲門聲,三水沒理。梁乾在外面喊了她一聲,她抬眼看了看院門方向,想了想,依舊沒理。
梁乾三兩下翻上墻頭,一身湖藍(lán)色的外袍看上去是梁云舒的手藝。梁乾把這身新衣服撩起來,蹲在墻頭上面,對她說:“三水,阿姊來看望你?!?p> 聞言,汝三水心頭一喜,站起來卻又猶豫了。梁乾:“去吧。沒什么過不去的事情?!?p> 汝三水仔細(xì)整了整衣冠,就往督軍府的前廳去,進(jìn)了前廳,確實有好多本家人,但是汝三水找了半天沒看到梁云舒,倒是看到了薛瑾妤。
汝三水本來愉悅的心情一下子打了折扣,她在心里抱怨,怎么到了廬州還是能看見薛瑾妤。她邊嘀咕邊拿目光在人群里搜尋,然后看到了堂上主位上坐著的舅舅梁玨,梁易安站著在和梁玨說話。
汝三水走近:“知遠(yuǎn)兄,快有一年沒見了?!绷阂装矝]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嗯?!?p> 汝三水習(xí)慣他的平淡,也顧不上他,直接問梁玨:“舅舅,阿姊呢?”
“你阿姊找你去了,已經(jīng)去了有一會兒了,你們沒碰到嗎?”
汝三水禮了一禮:“知道了,我回去找她。”
出去的時候不巧和薛瑾妤的視線對上,她冷著臉,和薛瑾妤擦肩而過,權(quán)當(dāng)自己看見一顆長得糟心的倭瓜。
回去發(fā)現(xiàn)梁云舒果然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著兩個湯碗,腳邊一副箱匣。汝三水的笑容又展開,她快步跑去,握起梁云舒的手:“阿姊,我想你了?!?p> 梁云舒拉她坐下,梁乾也跟著坐在旁邊,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的碗。
梁云舒溫和地笑:“想借廚房給你做些吃食,奈何這些糙老爺們天天灶不知道開火,找了半天也只找到兩個梨子,最后給你加棗燉了冰糖雪梨。只有白砂糖,砂糖和冰糖甜度還不一樣,也不知道我放的量對不對?!?p> “伙食都是炊事兵負(fù)責(zé)的,在營地南邊,你沒找對地方?!比耆似鹜雭砗攘艘豢冢骸罢谩!?p> 梁乾卻放下碗,表情有些許的微妙。梁云舒取過勺子嘗了嘗:“正好什么,都甜的發(fā)齁了?!?p> 汝三水笑:“阿姊做的都好。再說,人間日子苦,甜口應(yīng)該重些好?!?p> 梁云舒:“是嗎?那我再給你的日子添一點甜口?!绷涸剖胬^汝三水的手,覆上自己的肚子:“我有孕了?!?p> 梁乾蹦起來:“真的嗎?時先生……不對,姐夫怎么說?”
汝三水先是一喜,心臟撲通撲通跳起來,一時高興的有點發(fā)蒙,好半天反應(yīng)過來,卻問:“那你還出這么遠(yuǎn)門做什么?為什么不在家休養(yǎng),看望我們哪有孩子重要?”
梁云舒像是猜到她會首先擔(dān)心這個,安撫道:“已經(jīng)過了頭三個月,胎象穩(wěn)了才出門的。時俊當(dāng)然也是同意的。安心吧,一路上知遠(yuǎn)很照顧著我?!?p> 梁云舒低頭撫摸著肚子,笑容前所未有地溫柔,竟然好像在身上籠罩了一層祥和的微光。她慢慢地感受著腹部還不明顯的起伏,感嘆說:“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上天給我的安慰?!?p> 三個人一時全都出神地望著她的腹部,好像馬上就有一個乖巧的孩子出世,馬上就可以捏捏小手,逗逗笑。
“你們呢?這里的日子還過得慣嗎?我知道梁乾肯定覺得很充實?!绷涸剖姘言掝}又續(xù)了下去。梁乾點點頭,同意了梁云舒的說法。
汝三水回答:“剛來的時候水土不服了十多天,后來就習(xí)慣了,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比姑孰的生分。而且,從前過著自己平靜的日子,廟堂高,江湖遠(yuǎn)。如今真的走出來了,天大地大,似乎也有我的一份子?!?p> 梁云舒:“一切好那就行。我和其他的一些親眷十天后就回程。知遠(yuǎn)大約是要留下來的?!比耆c頭表示知道了,雖然希望阿姊留久一點,但其實出于安全考慮,她覺得她們應(yīng)該馬上就走。
梁乾:“梁易安留下?他不是向著朝里主和一派嗎,從來悶頭做事不說話的人,大伯戰(zhàn)死之后,他為這個立場居然還多次頂撞阿爺。怎么他現(xiàn)在也想感受一下行軍打仗了?”
梁云舒:“乾兒,既然說到這里,我也該和你們說了,這也是我到這里來的真正目的……知遠(yuǎn)愿意留在這里,正是因為不想再忤逆阿爺了。阿爺……如今得了肝炎黃疸?!?p> 梁乾汝三水聽了這個話,一時愣住不知說什么。
“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梁家渠東王鄉(xiāng)紳的兒子得了肝炎黃疸病過世,他們家的童養(yǎng)媳年末也被發(fā)現(xiàn)患病。因為這家人視兒子如天,硬要全尸入土下葬,沒有焚尸。這病癥不知通過什么在附近好幾個村莊傳染開了,到今天已經(jīng)過世十余人。這病傳得不是很快,但是偏偏阿爺染上了,加上本來就已年邁……”
梁云舒說到這里,從放在腳邊的箱匣中取出一柄劍放在桌上:“阿爺說,這劍叫做白鹿,就是該屬于你的佩劍,只是你一直不知上進(jìn),阿爺才遲遲沒有交給你。我知道你們一直覺得梁家仙鹿轉(zhuǎn)生的傳說是個笑話,可它的確被一代代傳承下來了。但如果你是為了家國征戰(zhàn),‘仙鹿’不能遠(yuǎn)離梁家的規(guī)矩,不遵守也罷?!?p> 梁乾接過這柄劍。劍柄與劍身是一體的黑鐵,而非銜接。劍柄云紋繚繞,劍身色冷質(zhì)堅,和一般的佩劍相比有些重。劍鞘以黑鐵嵌前后兩塊完整的白玉,其上陰刻微雕了梁家先祖與仙鹿的故事。
圖刻精致細(xì)膩,栩栩如生,分為二人出師、仙山遇鹿、仙子殺鹿、罰入輪回、授劍傳承五個部分,末又一隸書“鹿”字。
“乾兒,阿爺病重,實際上已經(jīng)撐不了多久了,他卻總還記得,你想要成就功業(yè),安邦定國。你如今十九了,阿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你弱冠,所以提前給你取了字,字靖平。雪恥靖康,平定乾坤?!?p> 梁乾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艱難開口:“梁靖平。梁靖平。我很喜歡。阿姊,歸家后,務(wù)必替我跪謝阿爺,告訴阿爺,我無法回去為他守孝了。”
“金軍隨時都會入侵,我會在這里,駐守到生命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