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不為任何人。所作所為,只為自己,沒有理由,開心便可。我若樂意,便護(hù)佑天下便屠盡天下,都是一念罷了?!惫砼萑锞痈吲R下地坐在城樓上,斜斜靠著,輕嗅軟劍。那劍鋒冷凜,絲絲人血如花浸染。
“鬼女怨念數(shù)百年!果然嗜殺成性,不可理喻!……竟如此地……”
她低眉瞅著城下那些義憤填膺的“名門正派“,笑得竟很歡:“不可理喻?人活著居然無依無靠讓你驚訝,還是我活著無憂無慮讓你驚奇?人生百年看不開就算了,我可是要長長久久活著的,恕不能強(qiáng)迫自己來如你所愿?!?p> 塤聲起,離魂意。她扶衣輕躍而下,煙行譎視,失魂的人們僵立在原地,陰森詭譎的鬼氣,在青天白日下彌漫開來,森冷閉日。悠揚的塤聲中,無數(shù)鬼影輕舞,穿梭于人群,似有私語,查查切切。
陽光再撒下來的時候,已是遍地枯尸寒骨。
/卷一·前世緣
祥和寧靜的姑孰小鎮(zhèn)上,有一片地方叫做梁家渠。汝三水八歲來到這里,受梁家的庇護(hù)。
下午陽光燦爛,她一身水紅的裙衫,發(fā)髻只一根素釵輕挽,漫步在梁家渠的外圍,順著渠水繞遠(yuǎn)路去學(xué)堂。時間還早,她只是閑得四肢血脈不暢,想走走散心。
梁家家業(yè)大,雖說是養(yǎng)馬行商的人家,老爺子也頗有聲望,算是地方的鄉(xiāng)紳。大到開宗建祠,小到雞毛蒜皮,什么事都找梁老爺子作證做主。業(yè)大自然家大,梁家外面環(huán)著人工鑿的水渠,水自山上引,水渠包圍內(nèi)都算是梁家的私人內(nèi)院,地下有巨大的陣法護(hù)佑,面積幾乎是個尋常二十戶的村子大小。
最前一道牌坊門,是進(jìn)出都要排查善惡的一個封禁術(shù),同渠水形成一個完整包圍圈,鬼怪不侵。牌坊后一片空地,再進(jìn)就是圍墻,圍墻內(nèi)是交錯的街巷。東西橫為街,南北豎為巷,一共五街三巷十五院,大院里又仔細(xì)分了小院,大小不一。
其中三個院落最大,就是宗祠、家主的院子、和嫡長子的院子。街院整齊,成井字形分布,青石青磚鋪地。
宗祠在居中間的位置,學(xué)堂在宗祠同一條街上,臨著最西邊的渠水。
汝三水的小院子在靠后的第四條街上,本該向南走一截就到學(xué)堂了。可是她偏想向北,向東,向南,向西,再向北。兜一個方形的圈子。
汝三水輕輕哼著曲調(diào),從海棠樹邊經(jīng)過,從柳樹間穿行。等她打老槐樹邊走過的時候,樹上先后掉下兩個人。
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地上的人,一個呈四腳朝天烏龜狀,一個呈猴子撈月蜷曲狀,正是是梁家出了名的登徒子,梁乾和梁亦鶴。
兩個人幾乎同時看到站在一邊嚇蒙了的汝三水,迅速爬起來拍拍衣服,東看看西看看,咳嗽吹口哨,假裝無事發(fā)生。
梁乾看汝三水一臉欲言又止,好看的入鬢眉一挑,搶先開口:“三水妹妹,走,不早了,一起去學(xué)堂。不要搭理這個小流氓,他居然想從樹杈上跳到渠水對面的木亭子里,太無聊了?!?p> 梁亦鶴不可置信:“這不是你的主意嗎?要不是我拉住你,你現(xiàn)在就在渠里了!”
梁乾是家主梁老爺子的孫子,梁亦鶴是另外一支的血脈。紹興二十三年,梁乾十二歲頭上,上山下水野得過分,名聲傳到本家來,才被要求送到本家上私塾的。
說他登徒子算是好聽話,在姑溪那邊人家管他叫竄天猴。頭年到姑孰來,換了嚴(yán)苛環(huán)境百般不習(xí)慣,現(xiàn)在學(xué)的收斂些了,能鉆的空子卻依舊不放過,和梁亦鶴哥幾個成天地鬧動靜。
照說梁乾待到十八歲就可以不住在本家了,他又貪玩不學(xué),硬又被梁老要求留到弱冠年,才能放梁乾回姑溪去成家立業(yè)。
偏偏汝三水看見他就臉紅心跳,也沒空管他們到底在鬧騰什么,低下頭匆匆走了。
梁乾在后邊喊:“哎!學(xué)堂不是往那邊嗎?”
梁亦鶴:“你懂什么,多走路強(qiáng)身健體,回頭被你調(diào)戲的時候巴掌能扇得響一點?!?p> 梁家宗族的私塾,每五日休一日,每月末休三日。第二天就是每月例常的三日休沐。
臨放課,后生們一個個躁動不安,先生在堂上說的什么,也沒什么人聽。
汝三水托著腮,望著窗外。
梁乾在旁邊亂丟紙團(tuán)砸人,亂戰(zhàn)中好幾個都丟到汝三水這邊,她隨手拿起一個,打開來看,全是一些鬼畫符。
比較能分辨得出來的是一幅畫像,畫的是他們的教書先生。畫畫的人把先生的衣著五官的特點抓得很精確,但是卻畫成了彎腰駝背,一臉?biāo)針?,手里拿著戒尺。旁邊寫著先生的口頭禪:“沒有出息!沒有出息!”
梁亦鶴正在手舞足蹈,說著他救貓貓狗狗的英雄事跡,興奮的時候甚至站起來,一腳踩在他自己的案幾上。
“只見我當(dāng)時一個黑虎掏心,白鶴亮翅,龍騰九霄……”
“別鬧了,安靜!”
這聲音嚇了汝三水一跳,是梁家的嫡長子梁易安。
果然一聲吼太過震撼,梁亦鶴腳下不穩(wěn),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個屁墩,疼得露出嘴歪眼歪的猙獰表情。
梁乾看到他的表情,沒忍住笑出聲,他捂嘴想憋住,于是一個勁地抖起來。除了梁亦鶴的哀嚎聲,堂間就此安靜下來。
梁易安算是他們這一輩里面,最喜歡板著臉的一個,臉成天比“不看不聽不說羅漢”的尊像還要僵。此時站在先生旁邊,比先生還高半個頭,嚴(yán)肅得不像個少年人。若不是先生一身暗藍(lán)衫子一頂白紗帽,別人瞧了還以為梁易安是先生。
先生嘆口氣:“算了,無非就是讓你們休沐期間不要太瘋,月月都要叮囑,你們也聽得能背了,都放課吧。亂丟紙團(tuán)的幾人,留下來打掃干凈?!?p> 丟紙團(tuán)的說的就是梁乾、梁亦鶴等人,然而這些人“喔——“一聲應(yīng),由梁乾帶頭,全作鳥獸四散,也沒一個老老實實留下來打掃。于是汝三水很自然地走到屋外后墻根取來簸箕掃帚。
梁易安即使已經(jīng)到了完成課業(yè)的年紀(jì),不再要按時上學(xué)堂,也經(jīng)常一有空就來坐在后面聽講。這個正直的典范人物,當(dāng)然也是留下幫忙打掃完了才走。
雖說整個學(xué)堂里的子弟,不管親源遠(yuǎn)近,多多少少都和梁家沾親帶故,同樣姓梁的也不在少數(shù),實際上和梁易安這個人來往的卻少之又少。
汝三水素來謙遜有禮,不鬧騰,能讓梁易安另眼看待,已經(jīng)算是能和他多說上兩句話的人。
打掃完畢,汝三水道了一句“先行?!眱蓚€人互相點點頭也就各自回了。
光是出私塾,過祠堂,進(jìn)西廂,汝三水就走了有好一會兒的路。她因為受梁老爺子關(guān)照,充當(dāng)個本家人,父母又都不在,所以是一人獨一個小院。非本家的學(xué)生都是合住,此時應(yīng)該都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去,或者是趁著三日休沐,出行游玩。
她的院子偏,又小,但是雅致,也夠她一個人住。窗前紅磚壘得個花壇,一株梔子一株玉蘭,已經(jīng)占了一半的面積,就沒旁的。倒是屋后的路上有株老夾竹桃,枝葉從青瓦房頂一直伸到院子里來,紅丹丹的,花事正盛。
練完字,鋪了一張新紙,她猶豫著,落筆,梁……乾。
突然窗戶被扣了兩響,她起身推窗,夾竹桃的花瓣落了一窗臺。
“汝三水,你的功課做了沒有,可否借梁乾一觀?”他笑嘻嘻地趴在窗臺邊上,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
她一驚,想要闔上窗,卻被他死死抵著:“哎呀哎呀疼!”
她只好松開,近了一步,想擋住他的視線,怕他瞅見桌上的字。可她這一關(guān)窗一堵窗,在他眼里倒成了不待見他。
“三水妹妹,你就借我抄一下嘛,我實在不知道先生給的題該怎樣論?!?p> 她一想到桌子上還放著她寫的梁乾二字,就感覺自己的臉漸漸有些熱,低著頭:“你抄我的,先生定能看出來,又何必……而且……而且……”
“什么?”
“我比你虛長一歲,不是你的妹妹……”她頭越來越低,低得看不見。這話也不是沒跟他說過,可他就是覺得她小一些,喜歡叫她妹妹。
梁乾腿一彎,頭一歪,一張好奇的臉突然湊到她眼前。他濃眉高鼻梁,膚色健康偏白,那一雙含笑撩人的眼睛近在咫尺。
“呀!”她小聲驚叫,便又要關(guān)窗。這次他沒來得及抵住,被她關(guān)上了。
汝三水靠著窗子,臉紅到了極致,煮熟了似得。留梁乾在窗外一臉懵,半晌也沒搞清楚惹著她什么了,只好搖搖頭,找旁人借去了。
汝三水聽窗外人走了,連忙把桌上東西都收拾了。
“寶兒?!痹洪T外一聲溫柔的呼喚。汝三水聽出來,是梁云舒。
她在這里長大,從小最親的人就是云舒阿姊,從前梁云舒叫她阿寶,后來有了個極晚出生的弟弟梁云楠,便叫弟弟阿寶,改叫三水為寶兒。只要聽見阿姊的聲音,三水就心靜,不論怎樣叫,三水都是喜歡的。
她向房門口走去,和梁云舒打了照面,見她今天也是一身水紅,兩個人更像親姊妹,便開心地喚道:“阿姊?!?p> 一個小小的人影撲進(jìn)來,把三水的腿一抱,仰頭也歡喜地叫:“阿姊!”
三水低頭,故作驚訝:“呀!這是誰,這么討人喜歡?!备┥肀惆涯切“毐饋?,親了一口,阿寶笑咯咯地拿小手捂住自己的臉。
“你看你非要來,來了就跟三水姐姐鬧,連我也不要了。”梁云舒嗔他,阿寶連忙答道:“云楠也要阿姊!”
他把兩個姐姐都叫阿姊,沒有區(qū)分,三水和云舒也能聽懂。
三水邊逗云楠,邊問:“阿姊怎么來了。”“什么記性,上次不是問我要個香囊嗎?說阿寶香囊上的梅花樣子你也喜歡?!?p> 汝三水想了起來:“我逗阿寶玩的,看我喜歡他的香囊他會怎么辦,阿姊怎的當(dāng)真了?”
“如何不必當(dāng)真,你是不要香囊,但我看你是真喜歡那花樣子,就依樣又繡了個帕子給你?!?p> 汝三水聞言接過,一枝紅梅綻放在這雪白的帕子上,艷似滴了血,她喜歡得看了又看。
“寶兒,明日你們書堂休沐,我和乾兒他們?nèi)ハ宄呛油鎯商?,你是不是要一起去??p> “襄城河?”“我剛剛遠(yuǎn)遠(yuǎn)見乾兒從你小院里出去,不是和你說這個事情嗎?”
汝三水不自覺臉一熱,把懷里阿寶又換了個手抱,當(dāng)做了遮臉的:“不曾跟我說?!?p> “那你去不去?如果不去,就讓阿寶在你這里玩兩天。如果你去,我們就一道去,讓阿寶回去和娘親在一處。”
“云楠要阿姊!”阿寶一把抱住汝三水的脖子,整個人捂在了三水臉上。
汝三水好不容易抬頭,才把自己的臉露出來,頭發(fā)亂了些:“那我不去了,我也不是很熱衷游山水,阿寶想和我玩,就讓他在我這里待兩天吧?!?p> 梁云舒看著阿寶,捂嘴笑:“你看看,你三水阿姊拿你沒辦法呢。好了,下來,我們回去收拾你的小包袱。讓三水阿姊給你整理個地方出來,明日住?!?p> 阿寶依依不舍地放開汝三水,在梁云舒懷里向三水揮手,三水笑吟吟地,也捏著他的小手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