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小心翼翼地行走著，屋頂?shù)暮谔胀咭呀?jīng)被人踩得支離破碎，他盡量讓自己不發(fā)出聲音。
腳下的街道上，還游蕩著剛才追擊白洛的那些“人”。
他屏住呼吸，向遠(yuǎn)處眺望，西南的方向就是錦文家中所在。他在心中盤算，光靠屋頂是不能到達(dá)錦文家，無論如何都要穿過兩條街道。
申時已過，太陽西下，馬上夜幕就要降臨，白洛的心中也有了一絲焦急。
他記得赤哈山的提醒，夜晚并不會影響這些“人”的視力。
白洛悄聲攀上了另一所宅院的屋頂，他決定先找個地方休息。
“咔”一聲輕響，他匍匐在屋頂上，慢慢的將黑陶瓦一片一片移開，然后居高臨下向屋內(nèi)窺去。
天色還沒有變暗，落日的余暉透過紗窗掃進(jìn)了屋子，細(xì)小的灰塵在傾斜的光線下肆意飛舞。白洛觀察了好一陣，屋內(nèi)沒有任何的聲音和人影，一片死氣沉沉。
他找到一處房梁，緩慢移了過去，然后將梁上的瓦片都移開，從屋頂垂落到了房梁上。
在房梁上確定沒看到人后，白洛便落了下來。
“嘎吱”一聲響，他已經(jīng)踩到了宅院二樓地上的木板。
他一邊屏氣凝神，一邊緩慢地抽出了長刀，然后就保持不動，全神貫注傾聽是否還有聲音。
除了落下的“嘎吱”聲，之后屋內(nèi)迅速地安靜了下來，陰冷的讓人心中發(fā)憷。
這是二樓的臥房，房里一片凌亂但無血跡，看上去并無人跡。白洛心中稍許放松，準(zhǔn)備輕聲挪步出去。
這時，房外一陣短促的似嬰兒的啼哭聲傳來，接著立即就沒有聲音。這一聲短哭讓白洛心中發(fā)毛，而聲音瞬間消失又讓他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不敢大意，輕手躡腳移到門口處，背靠墻壁向外探頭看去。
臥房外的樓梯處沒有被余暉籠罩，白洛看到，在那片陰影里，似乎有兩個人影。
“壞了?！彼闹邪迪?，這個房子里還有“他們”。
接著就是一聲弓弦崩回的聲音，白洛大駭，忙探頭回來，一道黑色的影子已經(jīng)飛刺過來。
“啪！“是弓箭插入木板的悶響。
白洛汗如雨下，一個箭頭從他身后的木板穿了出來，幾乎是擦著他的臉而來。若要是再偏離一點(diǎn)點(diǎn)，定要當(dāng)場斃命。
他不再多想，彎腰拾起身邊的一個小木箱，拋了出去，接著直接傾斜而出，拉弓搭箭。
箭在弦上，白洛只需輕放拇指，便可射出。但見陰影中的兩人面對拋來的箱子，一人竟然轉(zhuǎn)身護(hù)住另外一人，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砸了個正著。
白洛心中微動，放下弓箭，低聲問道：“我是刑府白洛，你們是誰？”
聽到白洛說話，陰影中的兩人猶豫一刻，便走了出來。
這時白洛才看到，兩人一男一女，其中女人懷里，還抱著一名嬰兒，女人的一只手捂住嬰兒的嘴，嬰兒在她懷里不斷掙扎，看上去并不舒服。
看到兩人長相穿著，白洛略感放松——這兩人都是北幽城的人。
那名男人頭發(fā)凌亂，臉色滄桑，旁邊的女人跟他也差不了太多，看上去都極其狼狽。
“是白府長，我見過你?！蹦腥碎_口說道，“我是錢府尹府上的衛(wèi)兵郭志，這是我的夫人。”
郭志指向旁邊的女人。
白洛看向郭志，似乎有些印象。
“為何你們兩人在此？”白洛問道。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被困在這里已經(jīng)很多天了?！惫净氐?。
白洛走了出來，看到通往一樓的樓梯已經(jīng)被很多木板家具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沒辦法出去嗎？”
“沒有辦法?！惫局苯幼搅说厣希骸拔曳蛉诵袆硬槐悖€有小兒在這里，白府長你應(yīng)該也知道，外面都是什么樣，沒走幾步估計就沒命了?！?p> “外面這些到底是什么？”白洛又問道。
郭志本還看起來鎮(zhèn)定的神情里看上去又似乎多了些懼怕。
“府長你還不知道嗎？”郭志輕吐一口氣，就開始說了起來。
“自從錢府尹沒了后，我便一直待在家中，沒過多少時日，就傳來上遼攻城的消息。接著季將軍的士兵就挨家挨戶通報，要我們緊鎖大門，禁止外出，違令的一律誅其全家?！?p> “然后，士兵們還送來了糧食，做我們這些日子的口糧。”
說到此，郭志竟然眼睛發(fā)紅，眼中竟有淚水涌出，旁邊他的夫人也蹲下來，拿手輕拍他的肩膀。
郭志抽搐了一陣，又繼續(xù)說道：“我同我父母還有大姐住在這里，那天大家都在用餐，我夫人在二樓照顧小兒，我便也上去照看。沒多久就聽到樓下傳來碗筷碎裂的聲音，我就下樓查看?！?p> 他抹掉眼淚：“我父母似乎變了一個人，眼睛發(fā)白，目無表情，正在…咬我的大姐，看到我后，又直接就向我撲來，我使勁掙脫開，跑上二樓拿家具頂住樓梯?！?p> “之后我就在二樓怎么和他們說話，他們都不理我，然后我透過二樓的窗戶，看到周邊街坊鄰居，都變成我父母這樣…”
“我和夫人躲在二樓擔(dān)驚受怕兩日后，就聽到上遼人已經(jīng)進(jìn)城，正在挨家挨戶屠殺。但是，他們似乎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我們在二樓看到，無數(shù)的上遼人被街坊鄰居撲倒撕咬，接著他們也站了起來去攻擊別人?！?p> “這些日子，周圍都是不斷地慘叫和哀嚎。直到這兩天，才逐漸安靜下來?！?p> “你是說…”白洛沉吟道，“季將軍挨家挨戶送來了糧食？”
“是的?！惫军c(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白府長你在想什么?！?p> “這些日子我們已經(jīng)想明白了，他們變成這樣，就是送來的糧食的問題，我和我夫人沒有碰過，所以才沒有變成那樣?！?p> 聽到此，白洛只覺心中一聲霹靂，接著如撥開云霧一樣。
他終于明白了。
曹藥商之死、張二郎的傳聞、曹藥商府邸里的暗室、亂葬崗失而復(fù)得的尸體、季云禮的設(shè)宴、城墻的毀壞、士兵的出走。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季云禮或許是曹藥商得到一種藥物，可以將人變成那樣，暗室的布置和亂葬崗的尸體，就是他們在做實(shí)驗(yàn)，看如何將北幽城的百姓都變成不懼疼痛的士兵，而后面的設(shè)宴，則是要激怒上遼，讓上遼人陷入北幽城這個煉獄不能自拔，免去后顧之憂。
白洛只覺得手腳冰涼。
從曹藥商之死開始，季云禮的謀反大網(wǎng)就已經(jīng)開始織了起來，而自己身處這個網(wǎng)里，幾次差點(diǎn)觸碰到真相，但完全不自知。
他想到事情的開始，錦文說看到曹藥商在抽動，當(dāng)初如果留點(diǎn)心，興許就能……
白洛渾身顫栗，真相竟然殘酷如此，季云禮不惜將整個城池的百姓變成那副模樣，就是為了自己的私欲，為了謀反不惜賠上所有無辜者的命。
他嘴巴微張，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恢復(fù)了神智。
“那你們吃什么？”白洛勉力問道。
“沒有吃什么?！惫究聪蚍孔拥慕锹洌行┖喴椎纳鸸ぞ吆托″?，“這些日子我都是出去偷偷搜索，避開他們送來的白色糧食袋，偷割一些馬肉牛肉之類。”
“現(xiàn)在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郭志看向夫人懷里的嬰兒，“小孩也已經(jīng)餓了很久…”
“我這還有一些吃的?！卑茁褰庀卵?，將里面的胡麻餅?zāi)贸鰜硪环譃槎f給郭志，“拿去吃吧，我要留一點(diǎn)，有人要救?！?p> 郭志眼神閃出喜悅的神采，他咽了咽口水，接過餅就遞給了夫人，“夫人你吃吧。”
然后又轉(zhuǎn)頭看向白洛，“你要救誰？”
白洛便將自己剛才的經(jīng)歷和要去錦文家的事告訴了郭志。
“你是說？我們能出去？”郭志和他的夫人聽到白洛如此說，有些驚喜。
“能出去的?！卑茁妩c(diǎn)頭，“城墻上還留有繩索，我們可以攀上去?！?p> “太好了。”郭志二人對視一眼，手拉著手，看上去興奮不已。
“白府長，天色已晚，不宜行事，你就在此休息，明早我同你一起去，這些日子我對這里的情況很熟，我?guī)氵^去。”
說完，郭志又看向他的夫人：“明天你就在這里等著，我們一兩個時辰應(yīng)該就能回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出去了?！?p> 郭志夫人拉著他的手，他們身處這樣的煉獄里，似乎還是情意綿綿。
“我也是打算在此休息?！鞍茁蹇聪騼扇丝嘈?，當(dāng)下便靠墻坐了下來，看向窗外，長嘆一口氣，心中又有擔(dān)憂。
而兩人則在白洛對面盤腿就坐，不再言語。
不知不覺間，夜晚已至，白洛起身看向窗外，旁邊一片漆黑，看來周圍再無人煙。但是并不安靜，屋外除了狂風(fēng)怒號的聲音，還不時有著細(xì)碎腳步聲。而屋內(nèi)，偶爾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后，立馬就沒了聲音。
“咚！”“咚！”樓下的腳步聲也開始響了起來，在這個夜里，聽得異常的清晰。
白洛借著蠟燭微弱的火光看向郭志，見他瞇著眼睛，但痛苦的表情在告訴白洛，他并沒有睡著。
而郭志的夫人，還在拿手擋住懷里嬰兒的嘴，滿臉的擔(dān)憂和憔悴。
白洛坐下，將手懷抱胸前，頭靠肩膀睡去。
燭光輕輕撫動，夜，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