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shù)娜ナ?,郭占金著實難過了些日子,再加上母親也因為姥爺?shù)倪^世而暈厥了好幾次,現(xiàn)在還每天病病殃殃的炕上躺著呢。
姥爺頭七的那天,郭占金看見母親是強(qiáng)打著精神下了地了,他不由得心里有些害怕,母親可能是真的有病了。
心里有事,中午吃飯的時候,不免就和老舅多喝了點(diǎn)兒酒。酒后,看著有些虛弱的母親竟抱著母親哭了起來:“媽,媽呀,兒子不孝啊。媽呀,你說你哪兒難受不說出來,我怎么能知道呢,兒子明天就帶你到醫(yī)院去看看?!闭f完,他回頭睜著銅鈴大的眼睛瞪著秀芬,埋怨:“你一天在家,甚活也不干就罷了,也不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媽,你看她現(xiàn)在累成甚樣了,我心疼,不是你的媽你不心疼,往死了使喚,你個掃帚星?!苯柚苿艃?,郭占金罵起了秀芬。
秀芬氣得臉色煞白,眼淚花花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她其實心里也有點(diǎn)兒內(nèi)疚,因為確實家里的活絕大多數(shù)都是婆婆干的,她自己只負(fù)責(zé)養(yǎng)病。這幾天確實也眼瞅著婆婆的精神不太好,自己也試探著多干了點(diǎn)兒活,可是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聽到胸前呼呼的射血的聲音,安靜的時候甚至還可以看到胸前的襯衫隨著自己的心跳在一起一伏的抖動。
她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心臟和自己的生命就像西斜的太陽一樣,不久就要西下了。
所有的這些,她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因為她不想任何人跟著她糟心。今天,面對郭占金的指責(zé),她氣的半天也說不上話來,可是又沒法明說,眼淚在眼里不停的打轉(zhuǎn),她忍著,強(qiáng)忍著,卻突然之間,心突,突,突的狂跳起來。她急忙閉上眼睛,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兩顆大大的淚滴順著她消瘦的臉頰緩緩的流進(jìn)嘴里,帶著她的小秘密被她悄悄的吞咽進(jìn)了肚子里。
占金媽急了,一把推開占金并順手在占金的臉上輕輕的扇了一下。占金捂著臉,酒醒了大半,卻假裝酒醉暈倒被老舅拖到炕里埋著腦袋裝睡去了。
秀芬臉色慘白,閉著眼睛呼呼的喘著氣,臉上還掛著兩行清亮的淚滴,一只手托在膝蓋上,一只手捂在胸前。一家人立時安靜的誰也不敢出聲,生怕一出聲就驚碎了秀芬憔悴的心。
秀芬緩了好一會兒,感覺不怎么心慌了,她緩緩的睜開眼睛,看見婆婆在低聲下氣的給自己陪著笑臉。她覺得特別的過意不去,笑著說:“沒事兒,他喝多了,等他醒來我再收拾他,媽,咱們回家?!?p> “秀芬,你甭跟他計較,他今天喝多了,說的不是人話,我也打他了,以后再聽見這話,我還替你打他?!逼畔眰z邊說著話,邊往出走。
老舅媽送秀芬她們出去。雖說天氣已經(jīng)漸暖,但穿的少了,還是略微的有些涼意,秀芬緊了緊上衣,挽著婆婆的胳膊回頭對老舅媽說:“老舅媽,我們不能跟你一起收拾了,你自己受累了。”
“沒事,你們趕緊回家好好休息?!蓖鴥蓚€消瘦的身影,老舅媽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她嘆了一口氣,心事重重的回家了。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diǎn)多了,郭占金口干舌燥的爬起來,老舅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壺茶,兩個人一杯接一杯的喝了好幾杯,感覺頭腦也清醒了,精神也又煥發(fā)了起來,他們一起相跟上,徑直走向了前山。
這些日子以來,郭占金對村里的事又有了一個新的規(guī)劃,他想說給老舅先聽一聽。
這么多年,無論是家事還是公事,郭占金總是一有想法就第一個先說給老舅聽,而老舅總是一如既往的支持。
隨著村里大量農(nóng)民的外出,有些田地已經(jīng)漸漸的荒蕪了。尤其是北山坡下,桃花村成片面積最大的一塊地。這可是桃花村的祖輩們一?頭一?頭的刨出來的,荒蕪了真的是太可惜了。
集體的時候,這里曾經(jīng)有一望無垠的金黃色的油菜花,還有過風(fēng)吹麥浪滾滾翻騰的壯觀場面,碧綠的山藥蔓子下面開著花的松土下那一窩窩鮮活的希望,這些都成了郭占金最近以來揮之不去的念想。
曾經(jīng)在小麥青黃的時候,他們偷偷的潛伏在小麥地里,一大把一大把的掐麥穗,然后躲到后山根兒里攏一堆火,把麥穗烤的焦黃,在手里一搓,輕輕的一吹,手心里就只剩下了焦香的麥粒,放在嘴里一嚼,帶著彈性的麥粒在嘴里放出新鮮的麥香味,吃的那叫一個香啊。
偷刨山藥容易被看田的人發(fā)現(xiàn),但也難不倒他們,他們趴在地里一個接一個以接力的形式向外傳遞,偷的差不多了,他們爬出去,然后瞄著腰跑下排水溝,再轉(zhuǎn)到遠(yuǎn)一點(diǎn)兒的地方,在地上挖個坑,大家一起找些枯樹枝蓋在上面,點(diǎn)著慢慢的煨,等燒山藥的香味隨著升騰的熱氣飄上來的時候,安耐不住的饞蟲抓心撓肝的就上來了,顧不上灰堆里還有紅紅的火星,他們就搶開了,那一個個黑不溜秋的家伙被分成幾堆,大家各吃各的。
他們很有經(jīng)驗,邦,邦,邦就地捶幾下幾下,沙乎乎的山藥透著熱氣,飄著香氣,誘惑著他們的饞蟲,于是迫不及待的,嘴燙的嘶,嘶,嘶的直叫,仍然吃的個狼吞虎咽。吃完以后大家互相看著一個個黑手,黑嘴,黑臉,笑哇,笑的那叫一個燦爛。
這些淘氣的孩子時代的趣事常常會非常清晰的出現(xiàn)在郭占金的腦海里,不是成心的淘氣,那實在是餓的。
可現(xiàn)在,自分地以來,這塊最大面積的地被分割成了細(xì)細(xì)的一條一條,而且,他家種小麥,你家種油菜,我家種莜麥,活像一口大鍋里煮著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大雜燴,難看極了。更重要的是,每一細(xì)條之間都有一條分界的土埂,寬窄不同,可加在一起那也是地啊。對于餓著肚子長大的他,這些荒廢了的土地就像是親手扔掉的糧食,是那么的可惜,那么的心疼。
但這種冠冕堂皇的浪費(fèi)不能阻止卻是可以補(bǔ)救的。
他想改變這種狀況。
“老舅,村里外流的人家越來越多,去年北坡的地就又有不少人家都撂荒了,今年估計更多,真是可惜了。我有一個想法,我想把這塊地重新整合到一起,把那浪費(fèi)了的一條條的土圪塄再變成地,你說可能嗎?”
“事在人為,沒什么不可能。”
心與心的交融不需要太多的語言,也許只一句話,一個眼神便明白了一切。
他們站在山頂,放眼遠(yuǎn)眺,連綿起伏的大青山春意闌珊,山坡上一簇簇白的杏花,紅的桃花,煞是好看,尤其是他們的杏園,那一樹樹雪白的杏花儼然已經(jīng)預(yù)見了新的希望,他們不約而同的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失去親人的痛在這一瞬間煙消云散。幾天以來,郁悶的心情在博大的群山面前也頓時豁然開朗了。
人本也是自然的一分子,生與萬物同在,死或許也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回歸。姥爺不過是換了一種形式,他依然存在。
兩個人一起沉默,靜靜的與大山同享來自大自然的生命的又一個嶄新的輪回??窗?,發(fā)綠的松針,泛活的柳條,尖尖的草芽,還有一年一度燦爛的桃花。
半圓形的太陽依依不舍的爬在西邊的山頂上,天邊霞光萬道,正是鳥雀歸巢的時候,不太刺眼的萬道金光下一群黑色的小點(diǎn)兒快樂的上下翻飛,它們是在慶祝什么嗎?
或許快樂原本隨處都在,看斜陽外,寒鴉萬點(diǎn),群山寂寂,孤村炊煙直上,多是歡樂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