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離開,讓朱貴郁悶了好久。
他每天唉聲嘆氣的不說話,還不住氣的抽著悶煙。刺鼻的旱煙繚繞著藍(lán)色的煙霧,嗆得大人孩子直咳嗽。
梅香知道這是朱貴心里憋屈,滿腔子的無處訴說的話語都藏在這些藍(lán)色的煙霧里吧嗒吧嗒的想要吞吐出去。雖然梅香討厭他在家里抽煙,但也沒怎么罵過他,只是每當(dāng)煙霧升起的時候,就提醒他一句:孩子們都聞著咳嗽呢,你想抽就自己到外面去抽。朱貴很聽話,散批著上衣,趿拉著鞋,一個人坐在牛圈的短墻上睜著無神的眼睛吞吐著藍(lán)色的愁緒。
好像這些無名的閑愁還真的能隨著那些煙霧飄走,幾只煙過后,心情總是能好很多。
有時半夜睡不著覺起來,坐在外面一個人望著幽深的夜空吞云吐霧。
梅香知道朱貴舍不得母親的離開。
但她覺得時間久了,就會好的,至少現(xiàn)在自己的眼里干凈了,所以,梅香一會兒后悔,一會兒也不后悔。
朱貴相對于其他人是生活在蜜罐里長大的。朱來福有三個女兒,只有一個寶貝兒子。一生下來,朱貴媽就給寶貝兒子取了個小名叫寶貴。
朱貴是在母親與三個姐姐的懷抱里長大的。從一落地,她們就一聲都不讓寶貴哭,總是輪流著抱著寶貴搖啊,跑啊,尤其是朱貴媽更是給寶貴喂奶喂到五六歲。
稍微大一些的時候,朱貴一不順心就坐在地上撒潑,朱貴媽和三個姐姐就想方設(shè)法的滿足朱貴的任何無理要求,只為了寶貴不哭鬧。
但朱貴從來不敢再父親的面前撒潑,只要朱來福一瞪眼,朱貴就乖乖的大氣都不敢出一下。所以有時候姐姐們就常常拿‘爸爸回來了’嚇唬朱貴。
家里但凡有點兒好吃的,姐姐們連一口都吃不著,都是寶貴的,非常自然的,連讓都不用讓一下。姐姐們習(xí)慣了,飯上來的時候,誰也不會去動一下那些屬于寶貴的東西。
可是在寵溺中長大的朱貴從小就是個門限大王,在家里就數(shù)他最厲害,走出家門口就數(shù)他最慫。挨打那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是鼻涕眼淚的哭著回家來告狀的,所以,在上學(xué)之前,朱貴想出去一會兒,總得有個姐姐在一旁照應(yīng)著??墒?,那些淘氣的孩子們只要一看見朱貴的姐姐們不在,準(zhǔn)是會忍不住的想對朱貴動手,因之,朱貴反而是多挨了不少打。
上學(xué)以后更是幾乎每天都的哭著鼻子回家。朱貴媽沒少給她的寶貝兒子出過頭??墒牵3J沁m得其反。后來,朱貴媽也懶得管了。
哎,時間久了,卻發(fā)現(xiàn)寶貴好像很久沒有挨過打了。
即使后來成了家,朱貴媽家里只要有一口好吃的東西都會給朱貴悄悄的留著,背著梅香,甚至孫子們,偷偷的給朱貴吃。錢,更是自己一分都不舍得花,只要手里有兩個錢就會偷偷的塞給朱貴。所以,當(dāng)最親他的媽媽突然之間離開,朱貴不適應(yīng)了很長時間,甚至還沒少偷偷的掉過眼淚。
母親改嫁后,朱貴帶著桃花去看了一次。知道母親生活的挺好。
自那以后,朱貴徹底的放心了。
只要日出日落還在輪替,生活就還得繼續(xù)。朱貴和梅香的日子沒有因為朱貴媽的離開而有絲毫的改變。
那年秋天,和往年一樣的忙。
每天累得散了架的朱貴,回到家里,總會不由自主的向母親曾經(jīng)住過的屋子瞅上一眼,心里空空的,酸酸的。往年,每到這個時候,母親總會偷偷的給自己吃點兒偏食。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起山藥常常是一年中最后的一項農(nóng)活。
八月十五前后,地里就只剩下凍得蔫頭耷腦的山藥蔓子了。于是十五一過,家家戶戶就都開始起山藥了。
八月十六清晨,天剛剛放亮。朱貴散披著夾襖,赤腳穿著一雙黃膠鞋,出了門。
一個白茫茫,霧蒙蒙的世界出現(xiàn)在眼前,像仙境一樣。
大霧彌漫在天地之間,遮擋了一切,眼前只有十幾米的視線,奶白色的,碎碎的霧氣撲面而來,一絲濕濕的清涼略過臉頰,好一陣舒爽。朱貴伸手抓了一下,霧氣撲朔迷離,看得見,卻摸不著,它們緩緩的在腳下,在眼前像曼妙的輕紗一樣流泄,那細(xì)細(xì)的小顆粒帶著濕氣撲在臉上,手上,涼涼的,沁人心脾。吸一口充滿霧氣的空氣,就像吸進去了一股子仙氣,頓時覺得滿肺子的清涼,精神頭十足的煥發(fā)著青春的力量。
朱貴一邊張羅著套車,一邊自言自語:早上的霧,曬破肚,今天可要熱了。套好了車,朱貴從家里拿了一塊月餅,邊走邊就著細(xì)細(xì)的霧氣啃。等來到后坡,霧雖然稍稍散了些,但依然看不太遠(yuǎn),自己家的地在哪里,朱貴有點兒糊涂了。
所幸今天起山藥的人家不少,大霧外面吆喝牛馬的聲音不時的傳來,朱貴幾經(jīng)辨認(rèn),終于找到自家的山藥地。
地里凍得半死的墨綠色的山藥蔓子上掛著一層晶瑩的露珠,稍稍一碰,圓圓的水珠便會滴溜溜的滾落到地上,泥土立時就會洇濕一大片。
朱貴卸掉車,取下犁,套好牛犋,一邊吆喝著:來來來,噠噠噠,一邊揮動著手里的鞭子。老黃牛不緊不慢的邁著四條優(yōu)雅的腿,在壟溝里走著直線,像極了走著貓步的模特。
不大一會兒,朱貴的鞋子,褲子的下半截就已經(jīng)濕透了,褲腿緊緊的貼在腿上,濕漉漉的。朱貴顧不上難受。
沒關(guān)系,莊戶人就是這樣,一會兒太陽出來還會曬干的。
眼睛緊盯著壟溝,手緊緊的把著犁拐。隨著犁鏵的推進,撲鼻的泥土味伴著白色的,粉色的山藥蛋翻出壟溝,晾曬在濕濕的空氣中,不大一會兒,那些新出土的山藥蛋上便落滿了細(xì)細(xì)的水霧。
太陽漸漸的從大霧的封鎖中露出臉來,視線也越來越遠(yuǎn)。濃濃的霧像輕柔的紗一樣,扭著曼妙的舞姿,舞動著長長的水袖,一退數(shù)十米,不一會兒便漸漸的看見了后山,又看見了桃花村的屋脊,又看見了前山。
天漸漸的明朗起來了,前后山清晰的像水洗過了一樣,金黃色的太陽帶著燦爛的微笑親切的看著普天下最勤勞的人們。
等梅香收拾完家,吃過早飯,拿著一天的水和干糧,帶著孩子們來到地里的時候,朱貴已經(jīng)犁了好大的一片。
桃花把一個用棉衣包著的裝著熱飯的飯盆拿給父親,一層一層的打開,里面的飯還冒著熱氣。朱貴席地而坐,一邊歇著,一邊就著清香的泥土味吃早飯。桃花急忙把包飯帶來的棉衣硬塞在了父親的屁股底下。
“爸爸,地上涼?!?p> “沒事兒,哎,好?!敝熨F的心里突然感受到了那種離開自己很久了的被人關(guān)心的溫暖,眼眶不由得熱熱的。
一家人各忙各的,就連最小的三桃也提著個小籃子,東一個西一個的撿拾露在外面的長得漂亮的小山藥。
日頭越上越高,地里不遠(yuǎn)不近的堆了好幾堆山藥。
中午,一家人在地里簡單的吃了些干糧,休息了一會兒,就又開始忙碌了。
時間在人忙起來的時候好像走的總是比平時快。太陽離西山頂不遠(yuǎn)的時候,梅香家的山藥也起完了。梅香讓朱貴趕緊套車往山藥窖上拉,又讓二桃?guī)е妹孟然丶遥约汉痛笈畠禾一ɡ^續(xù)沿著壟溝在土里一鋤一鋤的刨,因為她們生怕漏掉一個。
山藥窖在東坡上,雖說不太遠(yuǎn),但牛走的實在是太慢了。朱貴只送了一趟,天就完全的黑了下來。
好在十六的月亮一樣又圓又亮,它明晃晃的掛在天上,照的地里如同白晝一樣的亮,只是所有的物事都失去了應(yīng)有的色彩,給人的感覺冷冷的。
深秋的涼意伴隨著冰涼的月色漸漸的侵入了人們的本已疲乏的身體。梅香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看了一眼大女兒桃花。孩子正撅著屁股忙的像個大人一樣。梅香心疼著,但心疼著也得使喚著。
最后的半車是梅香和桃花兩個人裝的。朱貴留在窖上,下窖里干活去了。
梅香趕著牛車往回家的路上走,老牛走的比先前有勁兒多了,步伐輕盈,甚至還有點兒小小的著急的樣子,桃花笑著說:“媽,你看牛也知道要回家了,一聲也不用喊,還走的這么快。”
“就是,誰說牛老實,一點兒也不老實?!泵废阋残χf:“你回家把剩飯熱一下,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泵废惆差D桃花。
“嗯?!?p> 還沒等梅香吆喝,牛車就自己在院門口停下了。梅香和桃花從車上卸掉犁具和裝在袋子里的小山藥,桃花關(guān)上街門,自己走了。
老牛急了,四蹄亂蹬,低著頭就要往院里闖。梅香急忙緊緊的拽住老牛的籠頭,一堵身子抗著老牛的頭轉(zhuǎn)向了東方,并拉著它走。
老牛抬起頭,眼睛里放出絕望的綠光,‘哞,哞’的叫了兩聲,然后極不情愿的艱難的邁開了沉重的四蹄。但慢騰騰的,好像就要睡著了。
終于走出了村口,再上一個坡,就是山窖了。
可是路上有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坑,車轱轆正好掉了進去。梅香拉著韁繩不住的吆喝,老牛好像沒聽見一樣,理也不理,最后索性不動了,任憑梅香怎么喊,怎么打,死活就不走了。
這就是牛勁兒。
梅香氣的拿著鞭子在老牛的屁股上狠狠的抽,甩的胳膊又困又疼。可老牛好像是有人給它撓癢癢一樣,動也不動,最后,干脆四蹄一軟,臥在了地上。
老牛的一耍賴,車轅子猛然間一低,車上的山藥一起向前沖了下來,沖破圍擋,嘰里咕嚕的灑了一地。
梅香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氣的蹲在地上嗚,嗚的哭了起來,心里猛然間埋怨起朱貴來:那個腰軟肚硬的鬼,那么點兒活早就干完了,也不說回來看一看,硬死在那兒等的了。
金色的滿月高高的掛在天上,周邊還帶著點兒微紅,月光如水一樣,柔和而清涼,灑在桃花村的上空,亮的像白天一樣。
郭占金家今天也起山藥,不過是種的本來也不多,起的人卻很是不少。郭占金只是起了個大早,還有一個主動幫忙的,兩犋犁,不大一會兒就竄完了。村里閑的沒事干的人都提著自家的筐子到地里去幫忙,人多,干活就是快,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早就已經(jīng)都上了窖了。
吃過晚飯,郭占金習(xí)慣性的在村里村外溜達(dá)的轉(zhuǎn)上一圈。碰巧了,剛走到村東口,看見不遠(yuǎn)處有輛車,還有人在嗚嗚的哭泣。
走近一看卻是梅香。
“這是怎了?”
梅香一聽是郭占金的聲音,也沒有起來,蹲在地上,哭得更加厲害了。郭占金知道,這會兒梅香不只是身累,心更累,而且苦甚至大于累。他也不再追問,走上前,拉住牛的韁繩,狠狠的一拽,隨著一聲響亮的吆喝,老牛乖乖的站了起來,伸著長長的脖子一用力,車轱轆蹭的一下子就出去了。
原來那么老實可愛的老牛也是個欺軟怕硬的貨。
郭占金將牛車停好,重新整理了一下圍擋,然后幫梅香撿拾掉在地上的山藥?!爸熨F呢,你一個女人黑天模洞的,這也不是一個女人的營生?!?p> “你又不是不知道,還問?!泵废惚还冀饐柕囊幌伦有睦锍錆M了委屈,靠在車上哭得比先前更加難過了起來。
“甭哭了,讓別人看見好像我欺負(fù)你了似的?!闭f著一只手?jǐn)r腰抱住梅香,輕輕的一提便放在了牛車的前面,自己趕著牛車往窖上走。
梅香被郭占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坐在車上望著那個高大的身影,心亂如麻,且一言難盡。
老牛也累了一天了,上坡的路顯得很吃力,粗大的鼻孔一張一翕,呼呼的噴著熱氣。梅香心疼自家的老牛,自己跳了下來。
車緩緩的上了坡,一個五短的身影在明晃晃的月影里邁著小碎步匆匆的向這邊走來。
梅香的臉一熱,急忙藏在郭占金高大的黑影里,掩耳盜鈴式的為自己有那么個男人感到羞愧。
朱貴顯然是生氣了,他二話不說,從郭占金的手里接過鞭子,在老牛的屁股上狠狠的抽了幾下,還順帶的悄悄的罵了一句:那里都有你。
牛車走了。郭占金站在原地尷尬的望著梅香,然后笑了笑說:“人不大脾氣到不小,放心,我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闭f完騰騰騰的邁著大步走了。
梅香閃著星星眼望著那個踏實的后背,聽著踏得山響的腳步聲,心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