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下,灰雨朦朦。
無數(shù)的水滴自烏云彌布的上空灑下,墜打于地面,反濺起縈縈薄霧,這紛紛的雨彷如是綴潤心房的瑩露,緩慰人的一切,釋放出全部的壓力。
荒蕪、廖靜——呈廢墟一片的街道中,戰(zhàn)爭席卷過后的無人巷尾。
呼哧的拳風不斷地飛旋而出。
伴隨著一記轟響,與數(shù)不盡的木屑和瓦片飛拋在空中的男人,狠狠地落到地上,滾完兩三個周圈,強忍住劇痛,嗑著干血,艱難地爬起。
可以看到,他的遍體鱗傷。
可以聽到,他的如鼓喘息。
“真凄慘呢,喬治?!?p> 女人披著天然形成的雨漣之衣,褲角濡亮,在點點的水波之中,蓮步踏來。
男人沒有做聲,任由雨水打濕他的發(fā)梢,滾入他的脖頸,他依然堅挺著隨時都有可能渙散的意志,面對著眼前的女人。
接著,他皺眉一挑,順勢撥開雙腿,凝拳一發(fā),整個人便換做一道奔走的疾雷,忽地消失。
菲蓮娜右眸一動,在毫無軌跡可尋的風流中捕捉到了喬治的移動位置,只見她扭轉(zhuǎn)嬌身,如旋風一般踢出橫掃一切的腿擊。
一聲令人醒然的砰雷巨響,蓋過這片街巷,喬治便被她的腳靴重重地踩在水污成漪的地上。
雙肩所披的騎士袍完全被浸濕,身為帝國魔導師的自豪也被粉碎的干干凈凈。
但他依然沒有停下他的愚蠢,依然一次又一次地對視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在虛空之中提煉出體內(nèi)僅剩的力量,喬治爆出幾近絕望的吶喊聲,揮出吹開雨簾的拳頭,重重地轟向菲蓮娜、
“你真是永遠都不知道放棄。”
殘酷的低語一掠飛過,重新站穩(wěn)腳跟的菲蓮娜再度挪抬右腿,與她堅韌的意志一道而來的猛如藤鞭的腿擊,宛若風暴般打在他的全身各處。
待十七下一口氣爆發(fā),最后一腳直直地砸中他的腹部,猶如炮彈一樣的重擊,沖力轟穿了的身體。
喬治再一次被擊飛,渾身各處都是傷痕,順著雨水一道滋入傷口,疼痛鉆進他的心房。
鮮血飛濺,不過是圣雨洗禮中的一種調(diào)色,很快淡融于水中,滲歸到大地。
看著對方已經(jīng)不能再起的丑態(tài),菲蓮娜放下了她那只錘煉到已近完美無瑕的右腿,轉(zhuǎn)身打算離去。
“站?。 ?p> 勉強到極致的呼吸聲,風一吹便能橫倒的身體,但喬治無視著這些,終究再一次地站了起來。
菲蓮娜無聲地咋了一舌,秀眉微蹙:
“你總是這樣,喬治?!?p> “總是會在錯誤的時候,做出錯誤的堅持。”這一刻,她帶著心疼,憂苦地偷瞄了喬治一眼。
喬治咬緊牙關,切出聲道:
“難道你加入術(shù)師會的選擇就是對的嗎?菲蓮娜·布索里亞!”
“不是對的,而是正確的?!狈粕從仍捯魮芡辏龅叵?。
一陣戾風刮起,喬治眉線一緊,雙臂交叉擋下了她直突炸來的拳頭,完全不屬于戰(zhàn)錘一般的威力,倘若不是同為拳斗師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下來。
“你永遠也不會懂的,喬治·安德修?!?p> “對,我是不懂,菲蓮娜!”喬治揮出痙攣著的左拳,彈開了對方,接著再度轟向?qū)Ψ?,“但你總是……總是不跟我說明,你讓我怎么明白你的苦衷!你的覺悟!”
兩道截然相反的拳風在空中以熱浪的形式抵抗著,沖開了雨簾。
拳頭與拳頭相互抵著的,是覺悟與覺悟的碰撞。
“有些事情,不需要向你說明,只是單純地為了讓你滾蛋,但我沒想到的是,你一直以來都是這么的無趣。”回憶著點滴的菲蓮娜不由得輕咬下唇。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點小心思嗎?說到底,你也一直都是這樣,菲蓮娜,一直都是把我的付出、把我的努力當做一文不值的玩笑!”
激動間,鮮血從喬治的嘴角滲出。
“我是女人,就注定你不可能是我平等的對手?!?p> 魔力涌動,菲蓮娜的拳頭開始泛起熠熠的輝光,猶如是凝聚著重力漩渦的紫黑漆光,欲要吞噬一切的邪念。
聽到了對方的咄咄話語,喬治也立刻做出回應:
“少給我用男人女人論來貶低你自己了,菲蓮娜!”
殘存的魔力一口氣迸發(fā),無色的魔力宛若潮水激蕩,無形之中與菲蓮娜的拳勁進行著抗衡。
下一剎,菲蓮娜左腳寸移,往一方死角閃躍。
“我從來不貶低我自己,喬治?!?p> 低沉的嗓音掠過耳畔,喬治這才意識到用「剎那」瞬移到她面后的菲蓮娜。
凝拳停滯于腰間,蓄力只在須臾,伴隨著一道黑光激射,終焉的一拳彷如直射上天穹的電光,轟穿了他的左腹。
頃刻,數(shù)不盡的肉屑與鮮血濺灑一地。
劇痛好似電流在全身各處躥開,喬治的意識在無數(shù)次的鞭打中,近乎要消失在黑冷的深淵之中。
“結(jié)束了,喬治。”
沒有停下攻擊,轉(zhuǎn)而反手扣住他的脖頸,只要菲蓮娜有這個念頭,奄奄一息到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喬治就能當場被她掐死。
“為什、么……”
獰視著菲蓮娜那被濡濕的發(fā)絲遮住下的雙眸。
能感受到體內(nèi)不斷流失的力量,就好像裝在容器內(nèi)的水,此刻由于“決堤”的缺口不斷地流失出去的空落感。
“為什么你要成為我的敵人?”
菲蓮娜沒有出聲,僅僅是將扣在他脖頸上的手指,悄悄地松開了一定的力道,好方便他說完遺言。
“成為我一生的對手不好嗎?成為我喬治·安德秀的對手就有這么不堪嗎?回答我,菲蓮娜·布索里亞!”
喬治嘴角含著血,痛徹心扉的念想終于喊下,牙關緊咬,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響。
“就算我給你這個機會,憑你這具快要死去的身體,又能夠做什么?”
談話間,菲蓮娜再度掐緊,扣在喬治脖頸上的力道不斷地加大,認真起來就連鐵劍都能捏斷的指力,不難想象菲蓮娜確實是在下殺手。
“我不需要你給我機會!”
最后的疼痛穿透他的指尖,喬治一語怒發(fā),充斥在大氣內(nèi)的魔能受到了他的召喚,轟然炸開。
巨大的氣流沖擊,推開了菲蓮娜的身體,松開了緊扣在他脖頸上的手,雖然造成不了實質(zhì)性的傷害,但還是讓喬治重新獲得了反抗的自由。
如喪尸般垂著頭,體內(nèi)的力量一點點流逝,死神無情地抽離著他僅剩的生命。
但喬治沒有停下一步,即便腳如鉛重,依然前進著,雨水打在他黯淡無光的眼眸中,他也依然朝著他一生的對手前進著。
菲蓮娜雙拳攥緊,看到喬治這么執(zhí)著的丑態(tài),終于圓睜住眼睛吼出一句:
“你這個不要命的瘋子!”
“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在我們術(shù)師會崇高的信仰中,在我的夙拳之中,徹底消失吧!”
早已忘記了“認真”是什么滋味。
但看著喬治執(zhí)意赴死的姿態(tài),菲蓮娜終是忍不住地展現(xiàn)出了她的全部,盡數(shù)的魔力集中到一點,用降臨之咒,負向提升她的拳格。
僅僅一拳。
也只需要一拳,就可以轟碎這個男人的一切。
與這片廢墟一同化成塵埃。
她具備著這樣的實力,與生俱來的……
帶著送葬對方的覺悟,菲蓮娜揮出了直抒“殺”臆的一拳,猶如颶風般狂戾、好似溟光般黯淡。
爆炸聲轟然響裂,四處激射的閃光與沙塵席卷而起,驟如風暴,雨點紛飛,宛若子彈般濺射。
這一拳,消耗了她體內(nèi)一大半的本源魔力,但這代價是值得,起碼她終于殺死了這只一直以來在她面前趕也趕不走的臭蟲。
“再見了,喬治。”
垂合雙眼,望著這團縈繞不開的濃濃煙霧,菲蓮娜帶著不舍與迷戀倒下了殘酷的話語。
終結(jié)的一發(fā)夙拳,同樣終結(jié)了她將近十三年的潛伏任務,那段珍貴無比的回憶…
接著,便是轉(zhuǎn)過身去,欲要重新回到本就屬于她的地方。
“我陷在深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
“我到了深水中,大水漫過我身?!?p> 空靈的咒音,驟然傳出,菲蓮娜下意識地凝斂眸光。
這是魔法咒語,更是意念系高級的咒語,不是專修魔法的人,根本無法發(fā)動的第十三階位魔法,作為魔書館管理員的她最熟悉不過了。
但……這究竟是誰?
直到一滴潤雨打在她的臉頰上,她猛然轉(zhuǎn)過身來,才意識到發(fā)動魔法的人是誰。
“喬、治?!”
錯愕間,右半邊眼睛和右半邊臂膀被轟成血肉模糊的喬治,好似釋然般獰笑著,攤開他僅剩的左手,念動著他從來沒有在其他人面前釋放過哪怕一次的魔法。
「第十三階位意念系魔法,崩碎的空虛」
驚訝、慌張、質(zhì)疑、悲痛、感動混雜在一起的感情,瞬間讓菲蓮娜不知道該做出什么反應,但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彌漫在他身上的血霧漸漸地散去,取而代之是純凈色的魔力質(zhì)光。
宛若水色,與這雨一起。
無形的重力,匯聚成漩渦,在深空之中,扭曲了雨點墜臨的軌跡。
——給我動起來!
心靈深處的吶喊,喬治的雙腿終于在他的回應下,動了一下。
生命所剩無幾,魔力也只剩下這么一點,唯有力氣,他還有拳頭,哪怕是臨死前的崩碎,他也要向那個女人傳達,要將他的一切刻在她的靈魂深處。
用最后的一拳,告訴他的心意。
“給我動起來!”
咆哮一出,喬治腳踏無色的光路,乘風而來。
這一刻,菲蓮娜停止了思考,她的眼前明明是一個只需要輕輕一彈就會死的徹底的廢物,但此刻,她卻停止了所有的動作,不做出任何反應。
甚至她開始認為——死在喬治手里,或許也不錯——就這樣結(jié)束吧。
呼哧的拳風,與一聲壓垮大氣的鳴嘯直蓋過天穹。
喬治的拳頭在她的鼻前停了下來,長發(fā)撩舞……但確實停了下來,猶如是不想污壞這尊美麗的藝術(shù)雕像。
他笑著,帶著寧死一般的笑容,凝視著菲蓮娜,輕聲說:
“你、贏、了……”
那是心滿意足的聲音,喬治歪著頭,笑合上了眼睛。
接著,在灰云照下第一縷晨光的瞬間,他的身體崩碎成了一顆顆數(shù)不盡的沙塵,隨風拂走,消失在了菲蓮娜的眼前。
——這一次是真正的永別。
看著眼前的光景,菲蓮娜眼眸閃動,抹過一絲別樣的黯色。
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從喬治使用高階魔法的那一刻起,她就該什么都明白了,一直以來,她就沒有戰(zhàn)勝過他。
每一次的讓步,不過是對方的收手;
每一次的勝利,不過是對方的詭計;
每一次的玩笑,不過是對方的得逞。
……
但從今往后,再也沒有什么輸贏了,喬治已經(jīng)徹底不在,直到最后,他也依然保住了她那虛偽的自尊心。
也成全了她,成全了她十三年來一直想要的“任務完成”…
輸贏什么的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
沒有喬治和她一爭高下的輸贏,根本沒有值得的價值!
是她親手葬送了喬治的真心,無視了他的一切,是她那心中崇高的信仰在作祟,導致她一直被蒙蔽住了雙眼。
所以這是一場……崩碎的謝幕。
“滿意啦?”
謝幕后,從破碎的空鏡中走出來一個身穿雪色白絨袍的女人。
她長相甜美,明明是被衣袍裹住了大半的身材,也無法包住她的窈窕輪廓,尤其眼神之中時刻透著精明干練。
現(xiàn)任「術(shù)師會」的最高御主,赫拉·穆·斯諾,如今應該可以說是菲蓮娜的頂頭上司。
“你早就知道了吧?!狈粕從确€(wěn)住近乎紊亂的呼吸,面色朦沉著說道。
赫拉笑了笑,看向喬治消失的那塊地方,許久沒有做出回應。
下一秒,狂風呼嘯。
菲蓮娜出其不意的一拳,轟然炸向赫拉!
少頃,冰晶凍結(jié)的聲音響起,令人瞠目的奇景驟然出現(xiàn)在了菲蓮娜的眼前,分散在空氣中的水汽,在公主的無聲召喚下,結(jié)冰而起。
停住了她的動作,止住了她的無禮。
“你太心急了,布索里亞家的女兒。”
寒冰好似藤蔓鎖住了她的四肢,襲人的雪氣侵入她的氣肺,無論是體內(nèi)還是體外都被凍結(jié)一般的感受,迫使她的身體無法動彈,宛若人偶一般被定格在那處。
接著,赫拉用細指撩抬起她的下巴,用不帶一絲情色欲望的視線注視著她的藍眸。
“是你下了圈套!一定是你!赫拉·穆·斯諾,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魔力損耗大半,又被情緒左右了思考,即便沒有辦法反抗對方的魔法,菲蓮娜還是憤怒地發(fā)出喊叫聲。
“醒悟真相的人,往往都是曾經(jīng)越陷越深的人,菲蓮娜小姐,果然……就算是你也逃不開這個惡毒的詛咒?!焙绽┏鎏摶冒愕膰@息。
“但無端的指責,就能彌補你所犯下的過錯嗎?或者說,一直以來沒能看透喬治心意的你,有這個資格嗎?”
惡毒的話語沒有停滯,赫拉指向她側(cè)邊的一處,喬治化作崩碎的沙塵隨風消逝的地方。
似乎要讓這個蠢女人清醒過來,更似要碾碎她僅存的理智與自尊。
“我本以為這是為了我們崇高的理想……”
“呵呵,理想,”赫拉細指一揮,捆纏在她四肢上的冰蔓怦然碎裂,“不建立在實事求是基礎上的信仰,不選擇向往美好的,從來都不是理想,不過是一場欺騙?!?p> 重獲自由的女人眸露哀傷,她用著曾經(jīng)從少年時期的他學來的道理,僅此一遍地告訴給這個犯下重罪的女人。
“你可以不去懺悔,因為你失去的,恰恰是你一直想要丟棄的。”
“閉嘴。”
菲蓮娜雙手抱著頭,無數(shù)閃回的記憶片段,快要把她逼到發(fā)瘋。
“喬治一直以來都想了解最真實的你,也想接受最真實的你,而你僅僅把他視為了敵人,就連最后也沒有給他贏過你的機會?!?p> “閉嘴!”
菲蓮娜的眸中掠過火光,憤怒好似火蛇在她腹內(nèi)亂躥,她欲要再度揮拳殺向眼前的這個女人,但未知的恐懼再一次停住了她近乎愚蠢的沖動。
“喬治本就不該為了這樣的你這么付出,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好男人,選擇的卻不是什么好女人。
但……如果是瑞吉特的話,無論我和他的立場如何對調(diào),我想他也肯定不會做出像你一樣錯誤的選擇吧?!焙绽旖俏⑽P起笑容,那是自豪的笑容。
“是啊,有時候讓人醒悟得最徹底的是失去時的那份痛苦,很遺憾,也很榮幸,你終于體會到了這種滋味,菲蓮娜·布索里亞。”
“……”
赫拉是在宣泄一部分情感,在這種令人悲痛的場合下,她并沒有選擇給她理解和原諒,反而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
這也許是她的天分,總是能在孰是孰非的情況前,做出最正確、最冷靜的判斷。
“站直你的雙腿,抬好你的雙拳,不要試圖忘記那個留在你靈魂深處的男人,在完成這件事情之前,你還不能死,我也不會準許你死,要懺悔的話,就等到這一切結(jié)束。
到那個時候,你想要上吊還是跳崖,我都不會阻止你?!?p> 說完的須臾,赫拉再度打開了破鏡之門,邁入被聯(lián)接起來的空間之中。
恢復了冷靜的菲蓮娜仰頭長嘆很久,望著那輪驕陽,她第一次深深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
只是這一切并沒有辦法挽回。
她能做的,就是將她的錯誤貫徹到底。
帶著這份覺悟,菲蓮娜黯淡著眼眸,踏進這扇門內(nèi),消失在了喬治的墓地之中。
鬼谷不一
這特別章先揭秘一部分設定,「術(shù)師會」:都是女性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