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桌上的離婚協(xié)議書，方瞳不禁苦笑。

　　命運的捉弄，讓他陷入了一場可笑又可悲的婚姻鬧劇，也錯過了自己真愛的女人，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了無法彌補的遺憾。

　　方瞳坐在椅子上，雙腿隨意交疊著，兩只手無力地下垂，目光迷離地看著前方，思緒一點點追回到三年前的初冬。

　　公交站旁，是他們約定的最后一次見面的地點。初冬的下午，大街上，盡是哈著白氣的行人。路邊買烤白薯的攤兒上不停地冒著熱氣，街頭的音像店里，一遍又一遍地放著那首《相約九八》。

　　車站旁，久立了一個多小時的方瞳手里緊緊握著戒指，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掃過來往的行人，他渴望用這一次挽回菱蕓，他相信，菱蕓一定能被自己感動，放棄出國。

　　公交車一趟趟進站，又一遍遍地駛離，冒著白煙的車尾一次次消失在方瞳的視線里。不知過了多久，他緊緊握著鉆戒的手也被汗水浸透，但他相信，菱蕓一定會來的，一定會來的。

　　“哥哥”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清脆聲音從背后傳來，方瞳倏地擰眉，停頓兩秒后才慢慢回頭，視線落在眼前的窈窕女孩身上，女孩一襲雪白色的羽絨服，沖著方瞳淡淡一笑，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方瞳。

　　方瞳嘴角一擰，沒說話，面無表情地把視線從女孩的身上抽離。

　　面前這個女孩叫方葒，是方家的老幺，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記憶里幾乎每天都像跟屁蟲似的黏在自己身邊，甩都甩不掉。雖然方瞳只比她大一歲，但是在方葒心里，方瞳這個哥哥永遠都是那么偉岸，那么富有親和。

　　“哥，你等誰呢？”方葒微笑著問道，咧開的嘴角露出兩側(cè)潔白的虎牙，眼神甜膩膩地鎖定在方瞳的臉上。

　　方瞳輕嘆口氣，什么也沒有說，在他心里只是把方葒當成妹妹，而不是傾訴的對象，雖然現(xiàn)在方葒長大了，但是在自己的眼里，卻還是一個小孩子般的存在。

　　“媽叫咱們回家吃飯?！币姺酵徽f話，方葒開口道。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狈酵珨[擺手，眼神里透出了一絲疲倦。

　　哥哥這是怎么了？方葒暗自揣度著。

　　“哥……”話音剛起，方葒的視線便落在了從遠處公交車上下來的一個熟悉的女孩身上，由于方瞳此刻正背對著車站，所以那個女孩的身影只單單地映入了方葒的眼簾。女孩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一襲卡其色大衣，小巧而精致的藍色蝴蝶結(jié)恰到好處地別在發(fā)間，瀑布一樣的黑色長發(fā)直直地垂在腰跡，絕美的臉龐沒有一絲笑容，親和而不失高冷，那個女孩，方葒怎么會不認識，她就是哥哥心心念念的菱蕓。

　　難道？方葒的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二，今天哥哥匆匆跑出來，原來就是為了見菱蕓啊，可他們明明已經(jīng)分手了，難道？方葒的眉頭慢慢凝聚在一起，眼神里包含著困惑和深邃。

　　“你怎么了？”方瞳看著妹妹奇怪的表情問道。

　　“額，沒事”方葒快速把視線收回，直勾勾地看著方瞳，頓了兩秒，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開口說：“哥，你，你是不是有事瞞著爸媽？”

　　“什么事？”方瞳詫異。

　　方葒清清嗓子，語氣略帶嚴肅地說：“哥，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爸媽也都知道了，他們待會兒可能會親自去一趟她家里?！?p>　　這個“她”，方瞳當然知道指的是誰，想不到，爸媽真的要去找他們家了，他能想象得到，如果兩家老人因為這件事再發(fā)生任何不愉快，那他和菱蕓的事便一點轉(zhuǎn)圜的余地也沒有了。

　　方瞳的臉倏的一沉，冷冷地對妹妹說了兩個字：“回家！”

　　說著，方瞳便伸手拉起妹妹方葒的胳膊，朝家的方向快速走去。

　　車站，剛下車不久的菱蕓，一個人站在人流攢動的站牌旁，長長的睫毛下，一雙明亮的黑眸在人群中來回地檢索。

　　“人呢？”菱蕓兀自低語。

　　在她的印象里，方瞳從來就沒有失過約。自從方、菱兩家結(jié)下梁子以來，她就沒睡過一個好覺，她不明白，為什么上一輩人的糾葛要用自己的幸福做交換。

　　菱蕓暗自揣度，她曾經(jīng)是那樣愛著方瞳，要不是因為那次方瞳在自己家大鬧，讓奶奶心臟病發(fā)作，她怎么會和方瞳分手。

　　其實，她心里無數(shù)次糾結(jié)過，特別是這幾天，同家人的冷戰(zhàn)讓她身心俱疲。今天，是她出國前的最后一天，她瞞著家里人跑出來，只為了要方瞳的一個承諾，為了這個承諾，她寧可和家里鬧翻。

　　人群中，菱蕓呆呆地站著，任憑冷風吹過臉頰，目光灼灼地盯著來去的行人，直到，太陽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天空暗去，行人也漸漸稀少，她一顆滾燙的心才跟著慢慢降溫，變涼。

　　目送最后一輛公交車駛離，清冷的車站旁，只剩下了菱蕓一個人形單影只地站在路燈下，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像個精疲力盡的傻子，平日好看的臉上此時早已失去了神采，淚，也早已干透。

　　也罷，失去了，即使回頭也不可得，菱蕓心里這樣想著，沒有再試圖聯(lián)系方瞳，而是顧自決絕地離開了車站，離開了這座讓她傷心的城市。

　　在現(xiàn)在一通電話就能解決的誤會，可在那個手機還不普及的年代，很多悲劇，就是這樣造成的。

　　回到家，方瞳一頭扎進了客廳，室內(nèi)外巨大的溫差讓他的眼鏡上瞬間凝結(jié)起了一層水氣，溫暖的客廳里，方瞳看見了爸媽和爸媽面前桌子上雙層的大蛋糕。

　　方瞳愣住了。

　　“還知道回來？”坐在桌子盡頭的父親沉沉地發(fā)話道。

　　“瞳啊”方瞳媽媽笑著走到兒子跟前，說：“你這是去哪兒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方瞳問道。

　　“今天是你妹妹小葒的生日啊，傻小子，你怎么忘了？”老太太道。

　　“生，生日？”方瞳一愣，轉(zhuǎn)眼又望向方葒，只見，剛才還一臉正經(jīng)的小臉上此刻已經(jīng)堆滿了得意又燦爛的笑容。

　　“你這小丫頭，敢騙我?！狈酵吐曕凉值溃糜喙庑表诜饺嚹樕?。

　　“臭小子，妹妹過生日你都忘了，還埋怨她?！蹦赣H假裝生氣地說，抬手拍了一下方瞳的肩膀。

　　“爸媽，你們不知道，她為了把我騙回來，說……”方瞳辯駁道。

　　“我沒有?！辈坏确酵言捳f完，方葒便開口反駁。

　　“小騙子，還學(xué)會騙你哥了?！狈酵室馓Ц呗曇粽f。

　　“怎么說你妹妹呢，還得求著你回來啊？”母親一臉不悅地把方葒攬進懷里，說：“我閨女今天是小壽星，誰都不許惹她生氣，特別是你這臭小子，快跟你妹妹道歉?！?p>　　“好了”父親終于發(fā)話道：“今天誰也不能人身攻擊，咱們一家四口，好好過一次生日。對了，下午你那兩個姐姐打電話來了，說是問小葒生日好，我看她們哪是問小葒啊，分明是例行公事，哎，要不是她們嫁到國外了，咱們?nèi)野【湍軋F圓了?！?p>　　方家父親對兩個女兒外嫁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借這個機會又說了起來，見狀，方母趕緊插話道：“好啦，好啦，咱們誰也別說了，現(xiàn)在就一件事，點蠟燭，過生日?！?p>　　好吧，說來說去，原來小葒才是這個家庭的主角啊，剛才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方瞳此刻終于明白了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

　　方瞳笑著搖搖頭，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吹蠟燭，切蛋糕，外加向妹妹賠禮。

　　其樂融融的家里一時間再次充滿了歡聲笑語，這景象，自從大姐二姐遠嫁后就很少有了。方瞳笑著舉起酒杯，看著母親，父親，妹妹，也許這才是一家人該有的樣子吧?；秀遍g，方瞳的目光注意到了窗外，不知何時，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飄起了雪花。

　　方瞳低下頭，想到了此刻的菱蕓，眉頭微觸，兀自神傷。菱蕓啊，你到底在哪里？

　　飯后，父親把方瞳叫到書房，待傭人上茶，才示意方瞳關(guān)上門坐下。片刻，布滿青茬的唇角微動，淡淡地開了口。

　　“兒子，今天是你妹妹22歲的生日，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方瞳略帶困惑地看向父親。

　　“哎，爸媽已經(jīng)不年輕了，有些話，剛才當著小葒不方便說?！备赣H有意壓低聲音說道。

　　“什么事？”方瞳問。

　　“你也不小了，過了年就二十四歲了，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個人的事了。”

　　方瞳有些怔怔地看著父親，目光從父親爬滿胡茬的臉上向上看去，他發(fā)現(xiàn)，那往日威嚴的目光此刻卻變得有些柔和，甚至有些略帶慈愛的神態(tài)。

　　方瞳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等著父親繼續(xù)往下說。

　　“菱蕓這孩子，以前我和你媽媽都挺喜歡，但是你們有緣無分啊，況且，我們兩家現(xiàn)在又是這樣的關(guān)系……”

　　“爸。”不等父親說完，方瞳便迫不及待地想打斷。

　　“你聽我說完?！备赣H正襟危坐，略微抬高聲音繼續(xù)道：“你不小了，很多事情不能只憑著自己的性子，還得考慮公司，考慮咱們這個家。咱們家能有今天不容易，要知道，早年我和你媽媽做生意的那點本錢還多虧是小葒的生父借給我們的?！?p>　　提起小葒的過往，方瞳豈能不知。小葒雖然不是方家的親生女兒，但是從小就寄養(yǎng)在了方家，和自己還有兩個姐姐生活在一起，他看得出，父親母親在小葒身上傾注的愛絕對不少于其他的孩子。其實，這么多年，他也一直把小葒當成親生妹妹看待。盡管小葒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可是平時在家里，大家似乎是有默契般的，誰都不會提起，但不知，今天父親為何突然提到小葒的生父？

　　方瞳不禁困惑地看向父親，想在父親那不同尋常的表情間尋找答案。

　　“兒子，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你還不知道?！狈礁篙p頓幾秒，又說道：“當年，我和小葒的生父曾在一家煤礦打工，本打算干完最后一個月，就一起合伙做點小生意，可就在一天下午，礦井忽然發(fā)生了透水，小葒的父親為了救我，被埋在了幾十米深的井下，再也沒上來。”

　　說到這兒，方瞳父親的眼眶竟有些濕潤了，不禁停下了話語。

　　方瞳望著父親，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射在父親臉上，怔怔地問：“那，后來呢？”

　　“哎?！备赣H揉揉眼眶，繼續(xù)說：“后來我們就把小葒接到了咱們家，因為年紀小，又因為這孩子沒媽，我們擔心她以后在學(xué)校受欺負，就給她改名叫方葒，也就是你的妹妹?！?p>　　“原來是這樣。”方瞳輕嘆一口氣，盡管他早就知道父親和方葒生父的關(guān)系不一般，但是聽到這兒，還是讓他的內(nèi)心備受震撼。

　　父親嘆了口氣，繼續(xù)說：“所以，我和你媽媽對方葒從來就是當親生女兒看待的，當然了，也虧了有你這個年紀相仿的哥哥，從小給了她這么多溫暖、快樂。這么多年過來了，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小葒對你的感情……”

　　“爸”，父親的話再次被打斷。

　　空氣一時間凝結(jié)在一起，父親平靜地看著方瞳，想等著聽他說，等來的卻是一陣沉默。

　　良久，父親緩緩開口：“不瞞你說，我和你媽是真的很喜歡小葒，看到她就總能想起她父親，想起好些年輕時候的事。”說到這兒，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和你媽考慮的是，既然菱蕓和你沒了可能，那你就娶小葒吧。”

　　方瞳直愣愣地看著父親，詫異的目光無比吃驚地投射在父親臉上。

　　妹妹，妻子？角色的轉(zhuǎn)換讓方瞳的腦子“嗡”的一下陷入了停滯。

　　“我知道，這件事有些突然，你也沒有心理準備，但是孩子你知道，如果沒有小葒的父親，就沒有咱們家的今天，人，要懂得感恩啊。況且，這么多年了，小葒是怎樣的人你比誰都清楚，論人品，論長相，哪一點配不上你。知根知底，對我們，對你也是真心真意，有她做你的妻子，我和你媽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放心了。”

　　方瞳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眼神里滿是不可思議。的確，今天一整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娶小葒。盡管，年少彷徨時他也曾動過這個念頭，但她終究是自己的妹妹啊，是陪伴自己與自己朝夕相處二十年的妹妹，怎么就一夜之間……

　　方瞳無語了，抬首看向天花板，一股從未有過的復(fù)雜情感涌上心頭，他英俊的眉宇微蹙，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吊頂?shù)陌谆遥路鹨凰查g，這天花板就會壓下來，然后“轟”的一聲，把自己徹底掩埋。

　　不知道什么時候，身后的門已經(jīng)打開，母親緩步走進來，伸手撫住方瞳的后背，那一瞬，仿佛觸電般地震撼，方瞳猛地回頭，那再熟悉不過的慈愛面龐，映射在方瞳的眼睛里。

　　“媽——”

　　這一聲媽，是方瞳發(fā)自心底喊出的，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這一聲媽中軟了下來。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是該答應(yīng)父親還是該拒絕，之前發(fā)生的好多事，讓他長大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追回菱蕓了。他的初戀，他從小就喜歡的女孩，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離開了，可是母親，卻永遠不會背離自己，永遠會陪在自己身邊，這一聲媽，又何嘗不是一個兒子發(fā)自心底的傾訴呢。

　　母親伸手拉住方瞳的肩膀，輕輕地，輕輕地看著兒子，目光里滿是水氣。

　　方瞳好久沒有這樣如此近距離地與母親對視，剛才明明一肚子的話，此刻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母親的手輕拍著方瞳的后背，溫柔地說道：“兒子，你爸爸的話你也聽到了，咱們家能有現(xiàn)在的產(chǎn)業(yè)不容易，如果沒有方葒的生父，你爸，我，都不可能活在這個世上了。哎，菱蕓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兒子，將來你是要接你爸的班的，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賢內(nèi)助，方葒這孩子，是咱們一家看著長大的，她不光是你的妹妹，也是爸媽選定的兒媳婦，你要好好照顧她?！?p>　　方瞳沒有再說話，因為他知道，老兩口決定的事情，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況且，方葒又是那么優(yōu)秀的女孩。他低下頭，大腦這一刻終于冷了下來。方葒，妹妹，妻子。呵呵呵。一顆心瞬間被揉成了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