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粘稠的墨色席卷了整片天地,無止境的黑暗中,有寒風(fēng)呼嘯疾馳,拍打在臉上顯得生疼,凜冽如斯。
不知過了多久,黑云飄散開,借著慘淡月光,可以瞧見整個湖面已然凍上。
湖畔,有座破廟。
殘垣斷壁,布滿塵土,更有過往路人隨意丟棄的雜物,腌臜不堪,由內(nèi)進(jìn)去,幾座兀自倒下的神像前,有一男子席地而跪。
惺忪的燭光或成了唯一的指引,季陵祈禱著。
破廟外面,不斷有鞋底摩擦在雪地上發(fā)出的沙沙聲,匆匆即逝,遠(yuǎn)處偶有幾聲狗吠傳來,似是邪物作祟。
季陵打了個哆嗦,待得回過神來,又繼續(xù)朝身前燃著香的小鼎作揖磕頭。
“季家后生季陵在此,恭請上仙顯靈,屈尊法駕救我父一命!小子感恩戴德,萬死不辭!”
又一陣涼風(fēng)透過墻縫刮進(jìn),燭光隨之搖曳,飄飄欲斷。
季陵身旁草垛,有個中年漢子悠悠醒轉(zhuǎn),他眼眸渾濁,面無血色,幽幽死氣猶然而生,他抬起手來想要摸摸季陵,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全無氣力。
“咳~咳......陵...陵兒,莫再磕了......”季天陽氣若游絲,輕咳一聲。
季陵察覺到身后動靜,急聲飛撲轉(zhuǎn)來,哽咽道,“爹,怎么樣,好些了沒,都是孩兒沒用,讓你受苦了......”
“糊涂!糊涂...咳咳......”季天陽在季陵的攙扶中逐漸坐起身來,佯怒出聲,卻只得一陣嘶吼,“糊涂東西!我...已是油盡燈枯,強(qiáng)弩之末,大...大限就在今夜,心中自知,怎道...你還一番小女兒姿態(tài),守在此處,明日苴戎大軍殺到,如何...得活......”
季陵緘口不言,任由季天陽苛責(zé)著將白日尋來的食物給他送上,眼中自有清淚滑落。
片刻,小鼎中最后一絲香灰跌落,一支燃盡,仍未有季陵等的上仙顯靈。
“假的!都是假的!說什么有恩必報!都是狗屁!”季陵面若死灰,沉聲低吼著。
見此,季天陽卻仿若得到解脫一般,看著季陵磕破流的滿是鮮血的額頭,心疼不已,“傻孩子,孝心已至,莫...莫做無用功,快些...逃命去吧,為我季家保留一脈香火傳承?!?p> “我不...丟下生父茍活,請恕孩兒無法......”季陵生來倔強(qiáng),忽的,他眼中一亮,面露喜色,似是想起什么,趕忙從隨行包袱里又翻出一支與先頭一模一樣的香,放到火燭上點燃,插進(jìn)小鼎,繼續(xù)重復(fù)作揖磕頭。
“季家后生季陵在此,恭請上仙顯靈,屈尊法駕救我父一命!小子感恩戴德,萬死不辭!”
......
?
季陵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什么好人。
娘親曾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六歲那年,她為救一溺水女僮,便丟了性命,卻道沒換回半句道謝,只留得季陵父子二人相依為命。
好在季天陽也算飽讀詩書,得了個秀才功名,此后他變賣家當(dāng)經(jīng)手布匹生意又發(fā)了筆小財,給季陵攢下了個殷實的家底。
如此生活十一年有余,季陵當(dāng)長成個大小子,五尺六的身高,模樣些許清秀,家中說親的紅娘自是早便踏破門檻,正苦惱時,越國同北面的苴戎竟打了起來。
越國勢弱,不出三月便遭連破七城,覆巢之下,又豈有完卵......
嘭!嘭!嘭!
風(fēng)如刀割,叩頭聲一遍又一遍響起,小鼎里的香終是在季陵力竭倒地后的咒罵聲中燃燒殆盡。
許久,季天陽突的大喘起來,隨后面色一陣紅潤,奇跡般坐了起來,精神笑道,“人生如霧亦如夢,緣起緣滅還自在?!?p> “想我年少也曾策馬揚(yáng)鞭,志在四方,放縱過,享受過,此生倒也無悔,只可恨我人小力微,亂世洪流下,亦只能如浮萍般隨風(fēng)漂流,茍且偷生,苦了我這孩兒......哈哈...哈,是我沒用才對啊......”
季天陽的瞳孔逐漸潰散,聲音也隨之微弱下去,直至徹底消逝。
季陵望著父親緩緩倒下的身軀,顫抖不已,也是奇怪,此刻他竟再哭不出聲,并不感到悲傷,只道有些悵然若失,仿若心頭空了一塊,無法言喻。
“咝~咝~”
一陣氣旋涌動,季陵忽然感到后背一涼,回過頭去,破廟內(nèi)竟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佝僂老道。
也不知是否蜷縮,他身形竟只有三尺之高,通體都籠罩在一團(tuán)黑霧中,模糊可見露出的青色道袍,更瘆人的是他座下那條足有七八丈長,兩人腰粗的大蛇。
“砰”的一響,隨著大蛇的翻身,本就狹小的破廟瞬間擁擠起來,過程中,他的尾巴又抽中門庭前一尊神像,神像本就是石頭雕刻而成,更因廢棄多年而脆弱不堪,只一下便應(yīng)聲碎裂,激起塵土一片。
大蛇目若銅碗,死盯著季陵,時不時吞吐著口中信子,蛇涎自嘴角不停滴落,惹的季陵心中直發(fā)毛。
“可是季家后人?”尖銳如公鴨般嘶鳴的嗓音自黑霧中響起,一雙猩紅的眸子陡然浮現(xiàn)其中。
季陵心顫而有余悸,腦子一時空白一片答不出話來。
“醒來!”一聲怒喝在腦海炸響,季陵瞬間清醒,猶豫不過眨眼功夫,當(dāng)即跪拜道,“季家后人...季...季陵在此,恭迎上仙法駕!”
“小子...斗膽恭請上仙施展無上手段,救我父一命,此生定將感恩戴德,萬死不辭!”
鼎中燃香本有三支,季家祖上傳了五代下來,據(jù)傳百多年前祖輩曾得幸救過一落難仙君,便是他留下的信物。
眼前佝僂老道模樣與祖輩所傳頗有差異,季陵心中微疑卻也并不表現(xiàn)出來,只道口述稍許偏差,且時年已長,人定生百般變化亦是符合常理,眼下也別無他法。
“當(dāng)真萬死不辭?”黑霧中,佝僂老道邪魅一笑,紅光霎時大盛。
于此時,千余里外,百里綿山,重巒疊嶂,奇峰異樹,墨黛色的濃霧下,有七峰聳立出云,呈北斗七星狀橫亙。
其中一峰上的雄鑾大殿內(nèi),有雙蒼勁而有力的眸子緩緩睜開,渾厚的聲音自殿內(nèi)響起,“玉清,此去向西千里有一凡間小國,當(dāng)年化身行走曾結(jié)下善緣,你且替我去看看?!?p> “謹(jǐn)遵師尊法旨!”話音落下,有一薄衣青年應(yīng)聲而出。
“小心行事,莫要染上罪孽?!?p> 大殿再次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