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咸陽宮,安貞殿。
燭火在花束狀的十三枝燈盤上交錯跳動著,殿門緊閉,空曠中秦胡亥秘密召見了陽翟侯王綰與邯鄲侯隗狀。
巨大的與圖懸掛在面前,上邊所繪著的是大秦四十八郡以及周邊的其他蠻族和大片空白,這是秦人的已知世界,此為天下,為九州。
近幾日,秦胡亥的眼皮跳躍愈發(fā)明顯了,他有預感東方出了事情,丞相公署收到的四川郡公文是上個月末的,因時間不到,所以本月的公文暫時沒有傳遞上來。
四川郡,蘄縣,大澤鄉(xiāng),秦胡亥的夢魘之處。
雖已遣大軍分布各地駐守,然而這并不能代表著咸陽就此可以高枕無憂。
天下反秦之勢滔滔,這絕非后世王朝所經(jīng)歷的官逼民反的農(nóng)民起義,準確地說,六國之民反秦更像是一場為了自由與獨立的反侵略戰(zhàn)爭。
如果類比,秦胡亥倒是覺得與秦始皇相類似的人物當屬十九世紀初期的法蘭西皇帝拿破侖一世,同樣從被打到反攻,同樣把先進的制度帶給受壓迫的他國民眾,同樣宣傳著領先卻不被舊世界歡迎的政治理念,秦以天下為一家,但六國之民可不這么覺得。
“陛下。”王綰神情激動地有些渾身顫抖,他微微起身作揖奏道:“昔者宗周分封子弟,親者中原膏腴之地,疏者邊遠莽荒之所,受封者,太公子弟也,功勛之臣也,先賢苗裔也,臣以為有例在前,當效仿之!”
“相邦如此想?”秦胡亥看了眼須發(fā)皆白的王綰不置可否,說道:“邯鄲侯以為呢?”
“臣以為相邦此言大謬!”盡管私交頗好,但出于政治理念的分歧,隗狀嘴巴絲毫不留口德,他說道:“相邦所言實屬昏聵老朽之論!君不見宗周至邊遠疏親之國,如蠻荊般做大也?初封不過五十子爵,百余年卻可上洛問鼎之輕重?”
“那是因宗周失德,否則荊子怎可能鯨吞大江之南?”王綰反駁道:“六師皆喪,又戲耍天下諸侯,威望盡落,否則安能如此?”
“.........”
二人在爭辯,秦胡亥卻起身踱步到與圖前,以手指在上面滑動著,口中喃喃,似是在規(guī)劃著什么。
良久,見王綰與隗狀停止了爭吵,秦胡亥回過身來,開口道:“寡人已有腹案,且煩卿等于屏風之后規(guī)避,寡人要召三公前來商議。”
“唯!”
待二人退去屏風后,秦胡亥喚來中書謁者令景夫道:“召右相、左相、御史大夫三人前來覲見?!?p> “唯。”
須臾,三人便在內(nèi)侍的帶領下來到了咸陽宮安貞殿等待傳稟。
李斯年紀大了,他端坐著,低垂著頭,似昏昏欲睡。
“左相。”御史大夫馮劫湊上前,低著聲道:“不可殿前失儀?!?p> “嗯?!崩钏馆p應,他抬起頭,混濁的眸子呆滯地看著身側(cè)老神在在的右丞相馮去疾。
“右相倒是好精神?!?p> “不似左相煩勞,自是身心無累?!瘪T去疾瞥了一眼李斯說道:“署衙事,左相何須事必親躬,司馬、長史、征事等無需太過清閑?!?p> 李斯笑笑不語,若能放下,他又何須與趙高合謀,背叛始皇帝。
“昔者,王綰為相,使物盡其能,人盡其事,僚屬皆以為賢,今左相主政,殫精竭慮,卻無人為贊,此當真為法家之士為政而不惜身之道?”
李斯不說話,馮去疾做了十余年不問事不理政的空名右丞相,是不會明白權勢在手的那種誘惑。
殿中陷入沉寂,直至秦胡亥在女御戚姬的陪侍下從后殿走了出來。
“諸君!”秦胡亥坐下,也不廢話,他一夜未睡,思慮了幾個時辰,開口直接道:“寡人以為,國不可無羽翼以護,朕不可無臂膀以持,今夜召諸卿而來,是以寡人決議事宗周,以封諸公子為諸侯,庇佑四方,拱衛(wèi)咸陽!”
“陛下不可!”
意料之中,李斯第一個站了出來,他持玉圭而拜,顫微奏道:“以諸公子為王,他日必有禍事,屆時兵戈四起,我大秦將永無寧日,宗周之鑒,不可不察!”
“左相無需多言?!鼻睾[擺手道:“朕意已決,非爾等人臣可左右,若左相以為寡人無德,自可掛印歸去,寡人絕不挽留!”
面對皇帝的攤牌,李斯顫抖的雙手無從而放,他求助地看著右丞相馮去疾,希望這個名義上的百官之首可以站出來據(jù)理力爭。
“陛下?!瘪T去疾起身道:“不知如何分封諸公子,又以何地裂土之?”
“公子扶蘇敕四川郡,立國荊;公子棄疾敕廬江郡,立國廬江;公子將閭敕閩中郡,立國東越;公子費敕象郡,立國桂;公子虞儉敕蒼梧郡,立國長沙;公子澤敕會稽郡,立國吳;公子律敕洞庭郡,立國湘;公子高敕南???,立國南越;公子嬋敕東???,立國徐;公子聃敕衡山郡,立國衡山;公子倕陵敕九江郡,立國九江;公子鄔敕代郡,立國代;公子璩敕上谷郡,立國燕;公子宥敕膠東郡,立國齊;公子禎敕遼東郡,立國遼;公子淵敕云中郡;立國趙。”
秦胡亥一口氣說完,環(huán)視四周,等待著三人的反應。
“不知諸侯者。”御史大夫馮劫皺眉問道:“可享禮樂?征伐?”
“無享?!鼻睾セ卮鸬溃骸敖砸钥閲韲刑┌胫x,可甲士卒萬余,國中之官吏,皆號同咸陽,有相、御史等,委任如同郡守,自由咸陽之!”
有限制就好,起碼短時間內(nèi)不會反噬而亂,如此,馮去疾與馮劫皆奏道:“臣等遵上諭?!?p> “左相?”
秦胡亥輕敲案幾,目光看向李斯。
“臣?!崩钏躬q豫良久,終做不到掛印而歸以來死諫皇帝陛前,他奏道:“臣無異議?!?p> “如此。”秦胡亥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即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南郡,江陵城,長公子的臨時住所。
芳苑,公子扶蘇正陪伴著妻女。
嬴蘩很頑皮,在游廊中奔跑捉蝶,時不時還摘取花卉一束如同獻寶般敬于父親。
公子扶蘇不喜奢華,所住之地也盡是樸素,青石板鋪成的小徑自苑中蜿蜒延伸而來,赤羅、梅楠相映。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
彩蝶伴隨著清風,翩翩起舞。
青磚灰瓦的鄭風宅院立于苑中,雖顯老舊,卻不失其恢宏。
少了些金色琉璃彩,多了分幽谷自然氣,四周粉白色的花漸漸落下,風緩緩掠過,妖嬈的花瓣或飄浮空中或零落于泥土。
公子扶蘇端坐席上與其妻撫琴而鳴。
琴曲隨風而動,聞者耳畔或纏綿悲切,或泉水叮咚,或如走馬搖鈴,時而急切時而舒緩,余音長短適中,有如橋下潺潺的流水,孤鴻飛過時的幾聲清啼,以及琴者帶來的婉婉嘆息,仿若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如山澗泉鳴,似環(huán)佩鈴響。
空靈之聲令聞琴之人憶起那山谷的幽蘭,高古之音仿佛御風在那彩云之際。
公子扶蘇多才,其妻也不遑多讓,從女婢手中接過批把環(huán)抱在胸前,姬瓏伊如同削蔥一般的手指撥動著琴弦,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清冷的樂聲如同泉水從山崖上留下,撞擊在卵石發(fā)出的聲響,迷蒙起的水霧,令人只覺得一陣清涼,到得后來,弦弦切切,好似珠落玉盤。
夫妻琴瑟和鳴,相視一笑。
公子扶蘇看著妻子,溫和道:“南來一路,車馬勞頓,卻是讓伊娘與吾受累了?!?p> “夫郎何出此言?”姬瓏伊依偎在公子扶蘇身側(cè),嘴角帶笑地說道:“奴與夫郎自是結(jié)發(fā),理應相照,又何來受累一說?”
公子扶蘇輕撫著佳人烏絲,目光恬淡無欲,眼瞼處,姬瓏伊一身淺色直琚,寬大的衣擺上繡著粉色的花紋,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
芊芊細腰,用一條藏青鑲著翡翠織錦腰帶系上,烏黑的秀發(fā)用一條黛色的絲帶系起,幾絲秀發(fā)淘氣的垂落雙肩,將彈指可破的肌膚襯得更加湛白。
臉上未施粉黛,卻清新動人。
“與吾大婚近十載,確是聚少離多?!惫臃鎏K心生感慨說道:“無能使伊娘得到些許?!?p> “夫郎?!奔Л囈烈灾赣|公子扶蘇的唇,頭枕在丈夫的臂肩上開口道:“得之夫郎,得之蘩娘,自是奴最歡喜之事,奴唯愿夫郎莫要再言此語,嶺南雖瘴氣之地,然有夫郎在側(cè),便是心安之處?!?p>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惫雍ケЬo姬瓏伊,與妻子共拂著輕風過顏,時間仿若靜止,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咸陽來使,打破這一寧靜。
“朕獲承天序,初臨大統(tǒng),引為宗周,欽若前訓,用建藩輔,以明親賢孝悌,手足以屏,衛(wèi)之寡人,斯古先哲王之令典也。
長公子扶蘇,孝友寬厚,溫文肅敬,行有枝葉,道無緇磷。踐君子之中庸,究賢人之義理,情惟樂善,志不近名。
慕間平之令德,希曾閔之至行,宜分建茅土,衛(wèi)我邦家,葉於展親,永固磐石。是用舉其成命,錫以徽章。
敕封荊王,裂四川郡以建邦,宜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布告天下,咸使聞之?!?p> 突如而至的分封令公子扶蘇有些措手不及,盡管有過心理準備,但不曾想竟會來的如此之快。
“奴恭賀大王?!眱?nèi)侍作揖道:“裂土而茅,封疆建國,為大王賀。”
“中官吉言。”公子扶蘇絲毫沒有倨傲的神色,他繼而作揖還禮道:“煩請令使代扶蘇轉(zhuǎn)稟陛下,扶蘇無所多求,唯愿大秦安寧?!?p> “大王不愧為國之肱骨?!眱?nèi)侍一笑道:“奴出咸陽前,陛下特叮囑一句話讓奴傳與大王?!?p> “中官請言?!?p> “陛下言:‘朕于阿兄皆先君子嗣,世間所親近者莫過于此,當我無爾詐,爾無我虞?!?p> “扶蘇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