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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孤獨而偉岸

醉生

我們孤獨而偉岸 眉藏書 1915 2019-12-06 14:25:09

  醉生是個嗜酒如命的人,每天一早出現(xiàn)在村口小賣部的就屬他第一。

  “二兩米酒。”

  酒瓶子敲了幾下放在桌面,老板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咕嚕咕嚕的幾口干渴下肚,天旋地轉(zhuǎn),有時候倒在溝渠里,有時候睡在草垛上,有時候是大榕樹下。

  無老婆無兒無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人喝醉,世界天黑。

  似乎沒人知道醉生的具體年齡,估摸五十多歲。

  臟亂的頭發(fā),拉碴的胡須,衣衫襤褸,年齡更難辨別。

  “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放好!”

  醉生醉酒時,喜歡重復(fù)的詩罵便是這句。

  這句詩罵時?;厥幵诖逯行∠铩4宀凰愦?,聲音足夠宣耳。

  有時候發(fā)了酒瘋砸東砸西,獨自對著樹破口大罵,或是冷雨夜跪在門外對著天空大喊大叫,幾個親兄弟不得不將他綁在木梯上。

  醉生從不恐嚇小孩子,但小孩們遠遠聽到他的聲音或是看到他來,就嘲笑,或是懼怕逃跑。

  “借我兩毛錢。”

  我并不怕他,只覺得他怪可憐的。

  聽奶奶說過,醉生年輕時是村里最英俊白凈的小伙,干農(nóng)活也是最麻利的那個,也總樂于助人。人人看好。

  后來他喜歡上了一個同村女子,插秧和稻香時節(jié),總是去女孩家?guī)娃r(nóng)活。女孩對他有芳心。女孩父母也并沒有排斥他的往來,還曾說過,等女兒滿十八,可以許配給他。他欣喜若狂,不知疲倦地幫著她家做活。

  及至女孩滿十八,她的父母卻食了言。在意他家境貧寒,難給女兒幸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孩不再理會醉生,而是嫁給了一個父母看好的貴人。

  從那時起,醉生每天開始神志不清,滿嘴胡話,一開始罵那女孩,罵她全家。最后抑郁到罵上天不公。

  徹底為愛迷失,為愛墜落。

  “我只有一毛錢?!蔽姨统霭櫚桶偷囊唤侨嗣駧胚f給他。他渾身酒氣和陳年發(fā)酵的汗酸,令人發(fā)嘔,常人不敢接近,我卻并沒在意。

  “謝謝”他說,“你家里有什么活我能做?!?p>  意思是用勞動換取我的錢。

  他身披褐色棕櫚皮,附帶一個破斗笠,腳下一雙出土涼鞋,魁梧地站在我面前。胡眉醉意點點。

  我深知他年輕的時候有多強壯,幾百斤的東西不在話下,但沒想過坑弄他。

  “不用了。”我說。

  但為了還我這滴水之恩,他在斜坡上守了不下二十次,在我拉車的時候幫推一把,推完又幫卸貨。

  “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放好。”

  卸完貨,他又喝酒詩罵去了。

  管它什么白天黑夜,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喝!

  如果他會作詩,一定會口吐一句“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吧。

  他留名了,哪怕臭名,對他來說或許都是一種強烈的存在。

  醉生的母親病故了,其他的兄弟姐妹哀嚎哭喪,披麻戴孝。唯有他還在沒心沒肺地喝酒,依舊身披棕櫚皮和破斗笠。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醉倒在未入殮的母親身邊。眾人破口大罵,“荒唐,滾起來,起來,起來……”

  堂里炸開了鍋。

  他把手中的冥幣一灑,“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放好,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放好……”

  兒媳們哭聲驟停,聯(lián)手指責(zé)躺在母親尸首旁的醉生,該死的玩意兒,死了好。

  幾個親兄弟扛來木梯子,一根粗稻繩將醉生吊起。

  醉生揮舞著酒瓶子,眾人紛紛退卻。

  “死了……好啊……”他咽下一口醇香的酒氣,彈出食指,眼神朦朧,“死了好……不用你們再……養(yǎng)她……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

  一頓拳打腳踢在他身上游走,有皮鞋,也有高跟鞋。

  醉生像根水藻,搖搖晃晃起身,卻又被一個大腳踢向了棺材,棺材“嘭”的一聲墜地,旁邊的吹鼓手漏了氣,依舊死死地吹著,脹紅了臉。剛進門的法師直直地看了幾眼,轉(zhuǎn)頭走了。

  “給我……一件……”

  醉生還在惦念著白色孝服。

  他們不給。

  “給我……你們……”

  拽住兄弟的白色孝服褲腿,涂上了鮮紅的鼻血。劃拉一下,孝服的布料松散,撕破了兄弟的半邊。

  滿堂的嚴肅氣氛變得活躍。

  又一個皮鞋飛過來。

  ……

  醉生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十幾平米的禁閉磚房里。

  除了一扇小窗,無可透氣。

  除了一扇小窗,無可透光。

  除了一扇小窗,辨不出四季變換的春暖冬寒。

  世界足夠小,僅有一窗之野。

  世界足夠大,只剩白天黑夜。

  “孩……幫我找根白布……”

  他透過窗看見過路的我,醉意點點的胡眉渴求渴望。

  不多時我便給了他一根白布。

  “是那天的嗎?”他問。

  確定了是他的母親葬禮那天被扔在路邊的白布。

  他綁在額頭上。

  距離他的母親下葬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月。

  關(guān)起太陽月亮,鎖住舊時光,母親音容笑貌猶存。

  “要酒嗎?”我問。

  這次我手里有三毛錢。

  他左右搖晃的蓬頭拒絕了我。

  秋風(fēng)轉(zhuǎn)冬風(fēng),寒氣漸入骨。

  這是我有生第一次看見雪。

  這是醉生余生第一次看見雪。

  “你會堆雪人嗎?”我問,順手把酒瓶子從小窗伸進去。

  他眼色泛光,輕輕接過酒瓶子。

  深深抿下一口。

  我把雪一捧一捧遞進去給他,我們的手凍得失去知覺,卻樂此不疲。

  雖然邊角的雪有些毛糙,但他果然堆成了一個晶瑩的杰作——船行大海。

  “再來……一點雪……缺只……”

  他是想說缺一只鳥兒,可是已經(jīng)醉的不行了,快一塌糊涂的……

  但愿長醉不愿醒。

  “孩……雪……融了……”

  “關(guān)起……太陽月亮……一秒……二秒放……好……”

  ……

  那個冬天,醉生乘船遠航,身披棕櫚皮和破斗笠,仗劍天涯去了。

  他終于關(guān)上了太陽和月亮。

  時間,一秒,二秒,攔不住。

  

眉藏書

他終于關(guān)上了太陽和月亮。   時間,一秒,二秒,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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