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宗勤離開連軋廠去海南學習的消息傳遍全廠時,看牙歸來的李鐵韜光養(yǎng)晦,堅門壁壘從不走出房門一步。
這兩人在廠里失去了蹤跡,程偉志就成了一號人物。
每天早晨,廠辦大樓里處處傳來他激昂的腳步聲,每一層工作人員都能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不斷忙碌、走來走去的程廠長的身影。
大家聚在一起閑聊,禁不住要感嘆幾聲,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可敬的程廠長事無巨細,處處放火。
石宗勤臨走時,把辦公室鑰匙交給寧向東,讓他代自己交還廠里,雖然自問心中磊落,但連軋廠畢竟是自己眼看著一天天成長起來的,終究還是放不下,心里就不太愿意面對如今這樣微妙的氛圍。
程廠長拿到鑰匙后,在手里反復把玩,良久沒有說話,同時,暗中觀察寧向東的腦門,當發(fā)現(xiàn)沒有如預期那樣看到一層細汗時,心里不禁懊惱,看來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被領導晾在一邊就緊張。
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寧向東很有點莫名其妙,程廠長為什么瞅個冷子就瞥他一眼,自己臉上又沒有開花。
“小寧啊,要不這樣吧,石總工的辦公室還是保持原樣不動,萬一老領導什么時候想回來看看,也有個落腳的地方?!背虖S長忽然想起方振杰苦口婆心的教導,凡事示恩于外,可得民心。
“對于你的安排嗎……”程偉志雙手交叉相握,兩枚大拇指往復畫圈,做深思狀:“還是回工會吧,我跟劉主席打個招呼?!?p> “程廠長,我有個請求能說嗎?”寧向東忽然插話道。
“哦?說來聽聽?!背虃ブ緦幭驏|這個人很有興趣,如果他不是石宗勤的人就好了。
“我還是想回質監(jiān)站,我那點藝術水平,去工會也是白白浪費了一個編制?!睂幭驏|很懇切,假如不是石總工趕鴨子上架,他連石辦都不愿意來。
“這樣啊?”程偉志沉吟了一會兒:“按說你一直在石總工身邊工作,應該有個合理的安排,其實我在考慮,團委是不是更適合你……”說著,他打開保溫杯的杯蓋,卻沒有端起杯子喝水。
略做停頓后,程廠長又蓋上杯蓋,面露惋惜之色:“既然你提出到生產(chǎn)一線去,這樣也好,年輕人確實應該加強自身鍛煉,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找我談心?!?p> 寧向東走后,程偉志臉色陰沉下來,他不信這個年輕人沒看出他的暗示,可沒想到真的就不低頭。
累啊,心思都用到端茶倒水這些細節(jié)上來了,程偉志長嘆一聲,疲憊的陷進椅子里,這個廠長當?shù)谋忍庨L還累,什么時候,把頭上的副字摘掉就算熬出來了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可旋即又想,心有多大舞臺才有多大,萬一呢?
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迫切的,是要慢慢抹掉姓石的留在人們心里的所有痕跡。
石宗勤離開并原的時候是夜里。
他的機票是晚上的,因為價格比白天航班便宜很多,雖然能夠報銷,但他還是堅持,公家的錢也是錢,更何況他還是連軋廠的人,廠里如今還沒有效益。
“省下的就是賺下的。”石宗勤笑呵呵的對李鐵說。
李鐵來送行,純粹以個人身份,寧向東也來了,他給石總工訂的票,時間他知道。
不過令石宗勤意外的是,寧向東不是一個人來的,在候機樓,他看到小寧身邊站著一個年齡相仿的漂亮女孩子。
宋小青的寒假即將結束了,她好容易又找到一個機會跟寧向東見個面,沒想到這么湊巧,石宗勤今天飛海南,兩人的約會變成了給他送行。
沒有前呼后擁的送行隊伍,石宗勤和李鐵走在候機樓里,完全是一位普通的老者,身邊伴隨著一個略微年輕點的兄弟,兩人流露出來的氣宇,也是平凡的模樣,身后,還跟著兩個青春陽光的小伴侶。
“你算是解脫了,宗勤?!崩铊F感慨的說道。
“解脫?那是誰綁著你呢?”石宗勤含笑問道。
李鐵一愣,話里的機鋒他能聽出來,短時間卻悟不出來,就笑道:“好吧,那我換個說法,你這一走,算得了清靜?!?p> “可誰能吵到你我呢?”石宗勤用手指戳在李鐵左胸。
李鐵胸口一癢,忽然頓悟,哈哈大笑道:“唯心而已!”
人世間熙熙攘攘,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愁,千萬般煩惱,唯心亂而已。
兩人在前面口打機鋒,寧向東和宋小青在后面靜靜聆聽。
航班起飛后,石宗勤走了。
離開候機樓,李鐵也走了。
二月底的天氣,乍暖還寒。
機場外的夜空,深灰的色調里透著詭異的光亮,寒風刺骨卷起路邊碎葉。
寧向東拉著宋小青緩緩而行,當看到路邊的一張條椅時,他走過去,輕輕落座。
宋小青知道他滿腹心事,靜靜的陪在一邊。
夜色越來越深,空中漸漸有雪花飛舞,落在凍得麻木的臉上,無知無覺。
氣溫越來越低,寧向東依然端坐不動,眼露迷茫,望著南方。
宋小青握住他冰冷的手,擔憂的看著。
后半夜,鵝毛大雪從天而降,寧向東的眉毛已凝滿冰霜,落雪在身上,覆了一層又一層。
這一夜,蒙古高原的冷空氣入侵我國北方大部城市,并原經(jīng)歷了史上氣溫變化最劇烈的倒春寒。
宋小青偎在寧向東身邊,雪花落滿全身,兩個人漸漸化成一座雕塑。
當東方出現(xiàn)曙光的時候,寧向東動了,他低頭看看倚靠在身邊的宋小青,心中所有滯障一片片破碎成灰。
宋小青也醒了,寧向東抖落一身殘雪,輕輕挽住她,映著璀璨紅霞,緩緩起身。
三千年歷史,不外功名利祿,紅塵百態(tài),絢爛圖畫,窮一生所求,終歸迷失于外的虛表罷了。
雁過長空,影沉寒水,世間萬物變化無窮,俱一一留照,惟我心永恒。
東方天際,一輪朝陽噴薄而出,照亮此世間。
宋小青伸手挽過一段花枝,遞到寧向東眼前,枝頭一粒嫩葉,含苞欲吐。
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第一卷完
半閑半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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