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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不許開花

第一百二十六章:道人心上月(上)

三月不許開花 蟬七娘 3720 2020-10-27 18:00:00

  山雨欲來,青石古道上徐徐走來一個道人。

  高冠藍袍,泥濘將他的鞋底染得污濁不堪,厚重不少,他卻看也不看,拾目望進山里,天地一片蒼茫。

  他想了想,離了石板路,從側(cè)踏進被霧氣浸濕的山路。

  緩步多時,一路上盡皆殘木斷垣,他眼角的余光甚至掃到一截快要腐朽的木頭。

  他并未駐足,腦子里卻想著,削去朽壞的表皮,內(nèi)里或還光鮮,正如人世,有些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些人卻恰恰相反。

  看著路上勃勃生機的參天大樹,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木有靈,乃是活物,而朽木不可雕,正因是個死物。

  何不去尋些剛剛那樣只是表皮腐爛的木頭安置家當。

  上天有好生之德,實在不該為了一己之私隨意伐木。

  于是,他又退了回去,將剛剛看到的那塊木頭拾起,繼續(xù)向前尋去。

  后來他就將這些木頭削削減減,湊了一木屋的家當。

  而令他做出這個決定的那截木頭,他還留著未動。

  大概因為第一次看到的風景總是那么惹眼,第一次入口的食物總是印象深刻,而第一次遇到的人總是覺得與眾不同。

  這世間的許多事情,沾上第一次,就會特別得毫無道理。

  正如這截斷木。

  道人沒想好怎么處置它,時間過去很久,在它又快腐爛之前,他終于動手了。

  他比對著院子里擺滿了的百花盆栽,又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最后在他的精心雕琢下,化腐朽為神奇,斷木竟成了個木頭美人!

  他雖然用了法術(shù)雕刻,那美人的棱角卻還是木質(zhì)般拙劣,他只得又出門去,一路尋那詭譎瑰麗、窮兇極惡之地,斗妖獸海獸無數(shù),最終尋得一奇樹,將樹中滲出的膠脂收集好,待它半干后為之塑形,佐以法術(shù)相融,全干后觸摸竟與真人肌膚相差無幾!

  他看著花容月貌的木頭人,不禁有了幾分得意。

  道法雖然自然,卻又很是無常。

  斷木本該腐朽入土,卻被他碰上,他本該讓它歸于自然,卻又令它新生。

  他們相遇,既是機緣,也是自然。

  他念了聲道,顧自悟了會兒。

  修道之路漫漫,某一天,他從不厭其煩的與她論道中突然得出一個驚人的想法——他想聽聽她的意見。

  為此他甚至親入魔域,尋了本言靈訣回來。

  可惜的是,他法術(shù)用盡,還是不能叫她吐露只字片言。

  便正如魚香肉絲里沒有魚,木頭人終歸也不是人。

  他明白過來,便不再執(zhí)著,只是每日還是對著她做功課,念經(jīng)書。

  日日相對中,此后經(jīng)年,不知道因為什么,也不知道是具體哪一天,木頭人突然就開了靈智。

  他欣喜萬分,認定是道法使然,便教她如何向道,如何修行。

  她僵硬著四肢,艱難打坐,但只要他說的,她都照做。

  除此之外,他還教她泡茶,整理房間,帶她去山間看日起日落,告訴她世間萬物變化的道理。

  無論他說什么,木頭人總是點頭稱好。

  他們一起在院子里種了棵紫薇樹。冬去春來,一年復一年,紫薇樹長成參天時,木頭人的行為舉止,已與常人無異。

  道人經(jīng)常會下山驗證自己道法的正確性,俗稱歷練,是以偶有幾日不會回去,木頭人便站在門口一直等他,風雨將她吹打得皺皺巴巴的,路過的精靈看見了就笑她,說等有什么用,還不如看看屋里缺了什么東西,添添補補,再這么沒用下去,可是要被丟棄的!

  被丟棄當然是不行的!她感覺到了危機,就把屋里上下翻找了一遍,瞧著余糧似有不足,便下山去了。

  走了好多彎路才來到城里,未曾想竟然遭到了驅(qū)趕。

  她把兩人生活過往來回想了好多遍,最終確定,他不曾與她說過錢這個字。

  她不明白這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別人都有她沒有,她更不明白為什么她沒有這個東西別人就要追著她打,她只得抱著米面慌不擇路的跑。

  但四周都是人,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人的人,她知道,這就是他說過的凡人,她記得,他說過,無論如何,不能對凡人動手。

  因此最后,東西還是被搶走了,她挨了一頓打,茫然的走在街上,一群小孩子跑了過來,手里拿著菜葉往她身上砸。

  他們喊著:“小賊!”

  其中一個稍大的孩童糾正道:“她不是小賊,是強盜才對,她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在搶!”

  于是孩子們嘻嘻哈哈的“小賊”、“匪盜”輪著叫喊。

  她未從他嘴里聽到過此類詞匯,分不清意義,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想了想,又轉(zhuǎn)了身。

  她拿了米面,拿了菜,掀起最外層的裙擺將它們?nèi)慷级盗似饋?,抱在懷里,然后蹲下身子,等凡人們踩踏夠了,這才揚起臉,問他們:“這些,我可以拿走了嗎?”

  “……”

  眾人只當她是個傻的,罵罵咧咧的搶回東西,走了。

  才將東西放回原位,便見她又包了一懷,準備蹲下。

  眾人均感,這小賊動作還蠻快的!

  經(jīng)過她鍥而不舍的往返,小販們終于打罵得沒有力氣了,路人便勸道:“別打了,再打出了人命你這生意可就要黃了!這人一看就是個傻的,讓她去吧,就當日行一善了?!?p>  小販們于是齊齊唾了一句:“晦氣!”便不再追趕和打罵她。

  她抱著東西準備回去,那群孩子又跑了過來,一邊撿起地上的爛菜葉子和石子,一邊笑嘻嘻的扔罵:“傻子!”

  罵完瞧著她沒有生氣,便愈加大膽,拍手圍著她又唱又跳的喊傻子。

  她瞧著他們露出的歡喜表情,努力的扯了扯嘴角,想回以同等情緒,卻到底失敗。

  好不容易等小孩子散去,又圍上來幾個獐頭鼠目的人,他們嬉笑著拉扯她到墻角,一邊去剝她的衣服,一邊嘴上冒出粗鄙不堪的流言流語。

  她抱著懷里的東西不肯撒手,衣服竟褪不下來,幾個人沒想到傻子的力氣竟然這樣大,眼珠子一轉(zhuǎn),便想了個辦法開始哄騙她。

  他們說:“瞧瞧你這是受的什么罪喲,你明明有錢,為什么不給他們呢?”

  木頭人雖然木著臉,但其實很是驚訝,她說:“我沒有錢?!?p>  幾個人對視一眼,一臉邪笑,指了指她的衣服:“你看你這衣服,摸起來如此柔軟,定是用上好的材料縫制而成,你將它脫下來賣了,不就有錢了嗎?”

  她問:“這樣就有錢了?”

  他們搓了搓手,紛紛點頭:“是的,脫下來就有錢了!”

  她想,剛剛打她的人說,買東西給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這是人間的道理嗎?若是便該遵守,她看了看自己懷里,這些東西確實沒有給錢,有了錢,還是應該給他們一些的。

  便點了點頭,將懷里的東西按照道人教的,一一擺放整齊,然后解開腰帶,開始寬衣。

  道人做事,俱都有條不紊,她常伴身邊,耳濡目染,自然也學了個十分相像。

  但流氓們可看不慣她的慢斯條理,紛紛上前,表示要幫忙一二。

  她退后一步婉拒道:“自己的事,不可總借他人之手。”

  流氓們聽了一愣,哈哈大笑,“你家里人還把你教得挺好,可惜是個傻的,白搭,哈哈哈!”

  她聽到個陌生的詞,解衣的手頓了頓,問道:“家?是什么?”

  “家都不知道,就是你住的地方!房子!”

  她想到山間的木屋,點了點頭,原來那個地方叫家啊。

  流氓們瞧她傻成這樣,都懶得竊竊私語,干脆大聲討論出來。

  “你瞧她這行為舉止,莫不是哪家閨閣跑出來的大小姐?”

  “這城里的大家閨秀誰不認識啊,我們都盯了半天了,連小孩子都敢往她身上丟東西,這個城又不大,要真有什么見得人的家世,只怕早就尋來了!”

  “你說,見得人,這是什么意思?你想到什么了?”

  “我倒是聽說過這么一個玩法,就有那么個地方,專門挑些幼女回去培養(yǎng)調(diào)教,不讓她們見世面,也不叫她們有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按著客人的需求來培養(yǎng),養(yǎng)成后一手交錢一手給人,一般客人當場領(lǐng)走,就秘密的養(yǎng)在別處……聽說,她們都管自己的客人叫主人,且一生只能認一個……”

  “你這思路,聽著有點像妓館子嘛!”

  “呸,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蕩婦怎么能和她們相比!不急,你且等我問問?!?p>  那人假咳一聲,問道:“話說姑娘家里有幾個人啊?”

  木頭人說:“一個?!?p>  那人得意的瞥向同伙,一副“看見沒”的表情,繼而又問道:“你可是管家里那人叫主人?”

  “主人……”木頭人說著話,手上可半點沒含糊,極為精致復雜的裙衣被她脫得只剩件雪白的里衣了,她心里惦記著錢,無意識的重復了一句,而后覺得這個詞也有點陌生,便停了下來,專注問道:“主人是什么意思?”

  那人剛剛欣喜萬分,以為自己撿到寶了,結(jié)果聽到這么一句,便沒好氣的回道:“就是你什么都聽他的?!毕肓讼耄盅a了一句:“他也,什么都教你?!?p>  說完還是覺得詞不達意,又補:“各種意義上的教。”

  木頭人聽不出深意,比較了一下自己和道人的生活,確實是這樣,于是有點恍然大悟,原來在人世里他們是這樣的關(guān)系。

  是以,她點了點頭,承認道:“那沒錯的,是主人?!?p>  幾人拍手大笑,望著她的眼神越發(fā)熱切起來。

  “這可是萬金奴啊!沒想到被我們兄弟幾個遇到了!”

  “你可別說了,姑娘都脫成這樣了,可不能讓她著了涼,哥幾個,一起來?”

  “來來來,姑娘是個文化人,咱們也不是那等粗鄙之徒,便叫爺也當一回你的主人,教一教你,什么是魚水歡好,什么是共赴云雨!”

  木頭人瞧著他們步步逼近,動也未動,腦子還在想,怎么又是沒有聽過的詞?魚水歡好?共赴云雨?都是什么意思?

  還不等她再問,那一雙一雙罪惡的黑手已經(jīng)伸向了她!

  突然天空一聲驚雷,竟然好似落到了他們身旁!炸得幾個登徒子跳了起來,只聽得耳邊一陣陣滋滋聲,不由下意識循聲看去。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那滋滋聲竟是從一柄劍上傳來!

  那劍如有雷電,發(fā)出滋滋聲不說,還伴著強光,斜斜插入他們腳旁的地上,將地上砸出一個深坑,流氓們看著地上那裂縫,就如看見了自己皸裂的身體,他們退縮著咽了咽口水,強行壯著膽子問:“誰?是誰在那里裝神弄鬼的?!”

  藍色衣袍遮天蔽日,橫飛而過,穩(wěn)穩(wěn)落在木頭人的身上,流氓們縮作一團,看見那人鞋上的青云紋路,和越來越近的袍角,他們甚至不敢抬眼去看來人那清冷的側(cè)顏。

  只有她,一身臟兮兮的披著他給的衣裳,歡喜的朝他喊了一聲:“主人!”

  這一聲出,萬籟俱寂,連光劍上的滋滋聲都消失了!

  流氓們心想:正主來了,完蛋了!

  道人心想:……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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