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知
“生死……就此由命?！?p> 桑衣看了她一會兒，意味深長地彎了彎唇角。
要說她鑾黎牙，名聲德威一樣不差，偏偏就不撞南墻不回頭，盯死了她腳底下的這個位子。自己不敢明目張膽反抗，就又劍走偏鋒，要女兒繼承四鏡端容。
不過難得的，她剛剛那般激將，鑾黎牙竟是忍下來。
“放心，”桑衣道，“本尊從不虐待孩子?！?p> 兩列人站在鑾黎牙與蘇策身后互相嫌棄。鑾音跟著鑾黎牙站在首位，只是小姑娘低著頭沉默，又沒有了剛剛對著封桑衣的那股朝氣。
桑衣又回到了她的位子上支著頭，手指扣著扶手，似乎在沉思。她撩了撩遮擋視線的卷發(fā)，才幽幽開口：“其實還有一件事和后嗣問題一同積壓了很久——祗蠻一族很早就和我四鏡端容提出聯(lián)姻，這上萬年來一直被本尊以我端容沒有名正言順的殿下為由拒絕。但這次選出繼承人，這件事怕是沒有辦法再拒絕了?！?p> 四下竊竊私語，眼神飄忽不定。一側的鑾音瞬間呆若木雞，直愣愣地抬頭看著桑衣的側顏。她只能看見泣鬼尊主深而長的眼尾，眸光向她一掃，冷靜而深邃。
小姑娘無助地抬頭看向自己的母親。鑾黎牙幾乎是在發(fā)抖了，咬著牙：“尊主這是什么意思，屬下怎么未曾聽過這件事？”
“嗯？”桑衣狀似漫不經(jīng)心得一挑眉，回答道，“祗蠻族長私下里找本尊談的，一直談不攏，便也未曾對外公布?！彼砸幌?，“大概有七八次了?！?p> 鑾黎牙要瘋了。
本以為滿操勝券，百利而無一害，誰知卻被她泣鬼從偏門一挑，戳了個千瘡百孔。
聯(lián)姻？
她自己已經(jīng)是這種制度下的犧牲品，還要女兒再去重復一遍自己的人生嗎？
可偏偏這還是各勢力中默許的利益交換。當鑾音成為泣鬼的繼承人，她若想讓鑾音去，根本就沒有了鑾黎牙拒絕的余地。
鑾黎牙的嗓音從身體里擠出來，哽著什么東西一般：“……不行。”
桑衣笑了，眼瞼一揚，闊落瀟灑，鑾黎牙看來卻如暗諷一般：“生死你都不管，怎么聯(lián)姻就不行了？”她長眉挑起一側：“或者，你可以讓你的小姑娘放棄這場選拔?！?p> 進不得，退不得。
桑衣不輕不重地往鑾黎牙最碰不得的心窩子里戳了一刀。
她把眼睛瞇了，頭卻仰起，帶著奇異的微笑：“就算你參加了，這小姑娘也不一定就是第一，你信不信。你覺得你的小姑娘舉世無雙，可不一定就真的無人可敵了?！?p> 鑾黎牙道：“是與不是，也該有個對比。尊主的確驚才絕艷，屬下不敢拿鑾音同您做比；但這一代的后嗣中，鑾音絕對可以站在第一流。”
“第一流與最頂尖卻還是有差別的，”桑衣微微一笑，“萬歲以內(nèi)的年輕天才，放眼域外之中雖占比不大，但他們九成同樣集中于四尊六君十二皇勢力之內(nèi)。若比天賦，他們不亞于鑾音；若論長久供給，他們……更要比你帶給鑾音的要穩(wěn)定的多?！?p> 她話中有話，不知情的進了耳也就是一句閑言，說她鑾黎牙妄自尊大不知深淺，落入了別有心思的人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鑾黎牙握緊了刀，面上的恭敬和緩已經(jīng)崩碎：“尊主這是什么意思？”她冷笑，道：“尊主就當那些人手里就這么干凈。只要沒查出來，這群衣冠禽獸個個都是正人君子。尊主有空，不如去徹底查查您口中的四尊六君十二皇有多臟?！?p> 桑衣眸光慢慢變冷，醞入了寒芒一般，“你的意思是，以本尊為首，這些人全在私底下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鑾黎牙不回答，扯著她的倨傲就這么看著封桑衣。她不應聲，手底下的人卻替她回答了：“有與沒有，尊主自然最清楚。其中利益得了幾分，我們這些人當然也沒有權利窺探?！?p> 桑衣掃了說話的人一眼，目光攝人。
大堂里一時死寂。
卻又壓抑緊繃至極。
蘇策不動聲色，聽著兩人的言語交鋒卻心驚不已。域外本就是好戰(zhàn)的風氣，已經(jīng)有人按捺不住武器在掌心隱隱幻化。
他暗地里看了桑衣的神態(tài)，卻發(fā)現(xiàn)她面上帶著隱忍也透著壓不住的怒火，眼神卻是清醒淡然的。
蘇策頓然醒悟。
封桑衣何等心性，哪里至于被鑾黎牙三言兩語激怒。
——她要的，就是逼鑾黎牙發(fā)狂。
——從源頭揪出她牽扯的這群蛀蟲。
他心底驚濤駭浪。這真是一步險棋，若是逼過惹得她鑾黎牙直接反叛，整個端容怕是都要來一個大洗牌。
“你眼皮子底下就沒藏污納垢了嗎？”她的眼里利芒劃過，冷鋒一樣，話語如巨石隆隆壓下，“亂我民心，擾我規(guī)則。狼子野心，不過爾爾?！?p> “若論及野心，究竟是誰比誰更大？尊主布局整個域外，可真算是威震四海，我比不得尊主的能力與格局，自然只能和其他人做得這些微末的聯(lián)系?！彼餍圆辉傺陲棧岩磺谐堕_在眾人面前，嗤笑，“尊主自認高高在上，人人敬重，卻不知下面早已有人不滿。我在外交涉時，也能得到與你一般無二的待遇?！?p> “得人人敬重這話太大，我不敢接下；但行事光明磊落還是算得上的，”桑衣順著她接了一句，氣息還是平和的，慢慢站起，向著鑾黎牙的位置行了一步。但也只是一步踏出，氣勢卻瞬變，利刃出鞘，又如沉寂的巨獸自時光洪流中蘇醒，攜著迫人的威壓向她裹挾。
她行如鬼魅，忽然閃身到了鑾黎牙面前，動作明明在眼中緩慢無比，偏偏帶出一串殘影，角度又無比刁鉆，把避無可避的鑾黎牙扼住喉嚨一把摜在了地上。
震天的一聲巨響。
桑衣保持著半單膝跪壓在她身側的姿勢，垂眸俯視著鑾黎牙。
鑾黎牙睚眥欲裂的不可置信中，她的嗓音顯得愈發(fā)輕飄飄的，“只是，不論本尊所作所為如何，也輪不到你這跳梁小丑評判?！?p> 她看都不看，抬手一道細微柔和的靈力制住欲向前的小姑娘，才又道：“鑾黎牙，你得記得，這條命是本尊賒給你的?？丛诋斈昴汶S本尊開疆擴土的份上，本尊暫時不動你，但再讓本尊看到你公然挑釁，我要了你的命！！”
最后幾個字，重如鐘鼓，狠狠敲砸在一眾人的心頭。
桑衣的話已不知道是說給誰聽得了。
“本尊早已查明你的所思所想，尚且給你留幾分余地而已。若再讓本尊聽到你有什么異動，那時別再跟本尊扯什么人情，我只看證據(jù)。別忘了，本尊是出了名的不講理，向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于叛徒，瞬斬不饒，不賣任何人的面子?！?p> “別指望你的合謀者來救你?！话銦o二的待遇’，呵。”封桑衣輕蔑不已，“你真當你一個皇境脈主能讓人家恭恭敬敬替你賣命？他們敬的，不是你鑾黎牙這個人，而是你背后的‘脈主’兩個字，我四鏡端容的脈主。能撐起一個勢力，你覺得他們會被你算計？真正的超級勢力，你連門都進不去?！?p> “可怕就怕有人啊，狐假虎威猶不自知。”
她站了起來，脊梁筆直，道:“鑾黎牙，人家不跟你硬氣，你也別當人家的主意就軟?！?p> 環(huán)視一周，盡是呆愣的人，有些半露的寒芒都忘了收，桑衣驟然厲喝：“還不收刀！真的等著本尊一個一個請不成?”這一聲當真如雷霆乍驚，響在了一眾人的識海里，像是金石迸裂地動山搖，仿若一把巨刃劃過金屬；猶如一盆冷水，瞬息間把各人心頭的想法澆了個透徹。
腦海中一片空白，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收回兵器的。
他們只能呆愣楞地聽著桑衣下了最后通牒：“我不想再看到今日之事重演，聊做警告。七日之后，開始第一次試煉選拔。脈主鑾黎牙心緒不穩(wěn)，止步自己殿內(nèi)，不許與外界任何人交流，其后嗣鑾音暫時居住起雛閣，另外，為保證選拔順利進行，所有事宜均交于脈主蘇策。”她頓了一會兒，環(huán)視：“可還有人有意見？”
此時此刻，哪里還有人敢有意見。
鑾黎牙被鑾音攙扶了起來，似乎受了傷，依靠著小姑娘，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其余人也是喜憂參半。
這場鬧劇般拖沓了數(shù)年的事件在封桑衣強勢而出人意料的舉動中轉化為一件重要的任務。
脈主們靠著圓臺上的傳送陣回了自己的領地。
人潮漸漸散去，少有的沒有人在攔上來拋出各種令人頭痛的事情。殿內(nèi)一但只剩下兩個人，就顯得極為空曠了，青蔓簌簌，也顯出幾分生機。桑衣為這難得的寂靜輕輕吐出一口氣。
蘇策走上前來，自然的替她取了一側暗格里的藥。桑衣擺擺手，她撩了撩散亂的頭發(fā)，把它們用手指整齊的梳理好。
蘇策安靜的看著她，桑衣神色慵懶，右手上的裹甲反射著明亮的光。確認自己處于最好的狀態(tài)，桑衣才笑到：“走吧?！彼氏茸叩介T口，雙手輕輕向前一推，大門響動，外面被墻壁與青蔓阻擋的陽光迫不及待的擁了上來。樓下是一片湖，帶上來些濕潤的涼意。兩人從上面輕躍下來。桑衣笑瞇瞇得，褪了那一身雜亂，她的目光幾乎是溫和而悠遠的。
可蘇策卻無心欣賞這美人美景，冷著臉跟在興致勃勃的泣鬼尊主后面。走了半晌，他似乎是忍不住了：“尊主這是打算滿弓拉開了？”
桑衣后側著仰了下頭，發(fā)出一個氣音:“嗯？”頗有些少年人頑皮的味道。
蘇策早已習慣她人前人后的轉變:“下一步尊者打算如何，要開始整頓端容的風氣了嗎？”
當年為了一些事情，有目的的把端容變成了如今這松散的模樣，但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不再適用了。
“阿策指哪一方面？”她平平靜靜的，仿佛討論的是一盞茶，一方美玉，而不是四鏡端容甚至整個域外的未來。
蘇策目光沉靜，緩緩道：
“所有?！?p> 桑衣把目光轉過來，那分寧靜似乎凝滯了一瞬，倏忽又解凍，她一勾唇角：“我若動作，所有有關的人命就都要吊在刀鋒上了，怕不怕？”
蘇策道：“十萬年前就下了這趟渾水，洗都洗不干凈了，您現(xiàn)在問這個有意思嗎？”
這些年跟著泣鬼尊主從基底一路建起四鏡端容，多少風浪都經(jīng)歷過了。縱使大小麻煩不斷，竟也沒有過心累的時候。
她仰頭，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卻有一大片云壓在一邊，似乎正在向這邊滾動。清明干凈得很。
桑衣的語氣很自然：“殫精極慮數(shù)十萬載，如今也該驗收成果了?！?p> 蘇策：“若您想驗收，也請先告訴我。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說完全明曉了尊者的想法?！鄙Ｒ滦α?，轉過身面對著他，問：“那你可以問啊，你想知道什么？”
蘇策微微合了眼：“很多很多，或者說，太多東西我都從未明晰。您的想法，目的，下一步的舉動，我永遠猜不到。您的種族，過去，來歷對于整個域外都是謎團。甚至有事我都會覺得，我面前的這個人，是不完整的，她展現(xiàn)給我的，都是她想讓我看到的。”
桑衣有些怔了。
她認認真真的看進他的眸光里，為沒有找到她所擔心的情愫松了一口氣。泣鬼尊主拍了拍他的肩，轉過面龐看著他：“有些東西出于對于你們這群孩子安全考慮，我必須隱藏。挑樣緊要的問吧?！?p> 他不太會表達，只是硬邦邦的問：“我想知道，尊主究竟箭指何方?！?p> 桑衣抿著嘴，笑的眉眼都彎起來，終于是破了功，搖頭笑：“阿策還是阿策，每一句話都這么直擊重點?！?p> “尊主請不要再顧左右而言他。”
她沒回答，反倒問了他一句：“阿策覺得如今的四鏡端容怎么樣？”
蘇策用眼神直白地回了她。
桑衣自己半真半假的笑嘆了一口氣：“烏煙瘴氣的。”
“再是烏煙瘴氣也是您搞出來的，有精力在這里和我玩笑，尊者不如想想怎么收場。倘若這位子真的落進了鑾黎牙后嗣手中，四鏡端容您是給還是不給？”
她的有些懶散的抻了下腰，雙手順勢壓在腦后，一邊四下里亂掃了一圈，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當眾許下的，當然給?！鳖D了一下，桑衣又道：“不過，這位子也不一定真就砸在她頭上?！?p> “不一定？哪來的不一定？論現(xiàn)有的實力，論潛力，論背景，各脈里同齡的孩子中有哪個能出其右，哪個能把她擠下去？靠您口中境內(nèi)的其他孩子嗎？沒有四鏡端容從年幼時的供養(yǎng)，他們發(fā)展的現(xiàn)狀更上不了臺面?！碧K策冷笑：“尊者倒是大方，數(shù)萬年基業(yè)就這樣交于小人之手?！?p> 那可不一定。
外面的孩子潛力還真不一定就比本部里供養(yǎng)出來的差。
桑衣眸光一轉，轉到蘇策身上定住了，忽然就笑起來：“阿策，若是你有個后嗣，我也就沒這么頭痛了?！?p> “什么？”正是焦頭爛額的時候，思緒不找邊際的泣鬼尊主忽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蘇策一時都以為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怎么不會，你要是真有個后嗣，我就也真的收他做繼承人，親身教導，把所有的東西傾囊相授。”
蘇策面無表情，靜靜的看著封桑衣自導自演。
湖面上數(shù)十月白色的石脂柱直通云霄，倒映在湖面上把湖面切出一道圓弧，大氣磅礴，亦顯得那湖極深?，F(xiàn)在兩人正站在圓弧的中間相對的岸上。
桑衣笑容越發(fā)不正經(jīng)，逗弄一般：“怎么樣，考慮一下？”
蘇策似乎是被她的無恥刷新了對她認知的底線，嫌惡道：“要后嗣您自己生去，別打我的主意。就算我現(xiàn)在憑空冒出一個來，也解不了您的燃眉之急。”
桑衣大笑。
蘇策似乎是惱了，轉身就要走，又被為老不尊的泣鬼尊主一把拖了回來。
桑衣問了一句：“你的傷怎么樣了？”蘇策火氣還沒退干凈，臉色硬邦邦地一板，冷哼道：“托您的福，死不了?！笨上б粡埬樕目∶廊岷?，本身又沒什么真的不滿情緒，顯不出什么兇狠的戾氣。她輕笑了下，伸手去掀了蘇策的袖子。那傷并不隱秘，她動作自然又直白，柔緩的，給了蘇策拒絕的時間，蘇策站在那里沒有阻止，只是在她接觸到他時身體微不可見的一僵。
桑衣笑著:“調(diào)理的不錯，傷好的差不多了，脾氣也愈發(fā)臭了?？磥硎钦鏇]事了?！被貞挠质且宦暲浜撸K策轉身離開，連看都不在看她一眼，似乎要把這臭脾氣貫徹個徹底。把無奈的泣鬼尊主丟在原地。
桑衣摸摸鼻子，笑著搖頭，也不在意。目光往西南方一落，略一沉吟，身形一晃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