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傳奇
第二天的報紙,刊登了許詩哲和陸曉眉婚禮的照片,以及梁先生的文章《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愿意做的事情》。
“昨天,我做了一件極不愿意做的事情,——去替許詩哲證婚。
他的新娘子是王守卿夫人。與詩哲戀愛上,才和守卿離婚,實在是不道德之極。
許詩哲做學問不成,做人更是失敗,離婚再娶就是用情不專的證明!
他這人其實聰明,我最愛他不過了,此次看著他陷于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
朋友們對于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無法在社會上立足,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也許還會弄到自殺的地步。我又看著他找到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苦痛更無限,所以想對于那個人當頭一棒,盼望她能有覺悟,免得將來把詩哲累死!”
這一篇文章,通篇譴責陸曉眉不守婦道,而對許詩哲有所回護,對他的執(zhí)著和天真無可奈何又有所擔憂。
沈夢昔讀罷,雖厭惡陸曉眉,也有所不平,中國人自古就愛將禍國殃民的名頭蓋到女人頭上,從不肯自我檢討男人的劣根性,到了民國,這樣開明的有為之士依然奉行這一套做法,讓沈夢昔覺得寒心。
她啪地把報紙扣在辦公桌上。
“原來你竟是那位“土包子夫人?”孫勝儀笑看著沈夢昔,“從今天起,我要重新考慮一下,男人的話大概只能信兩成了。”
沈夢昔好笑地翻了她一眼:“你要記得結(jié)婚前擦亮雙眼,結(jié)婚后睜一眼閉一眼?!?p> “呵,至理名言!睜一眼閉一眼能如何,還不是要鬧離婚,我哥也鬧著要離婚呢,父親把他狠狠地打了!”
“離就離,你來我當你不會走,你走我當你沒來過。女人如果有人相扶相攜最好,沒有,我們自己也能站直!”
孫勝儀聽了忍不住擊掌,“講得太好了!這才是真正的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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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歡這一次郁郁寡歡了很久,駿德來了也不能逗得他開心。沈夢昔知道孩子大了,遇事開始往心里去了。
阿歡某些地方很像許詩哲,比如長相,比如有時候的天真,還有一些理所當然的自私,這是家中獨子常有的性格,沈夢昔甚至想過將他送回硤石,自己尋機去美國,但她更明白,美國和德國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異國他鄉(xiāng),華人生存不易。
當阿歡將他毛茸茸的頭埋在沈夢昔的腿上,輕輕飲泣的時候,她的心還是軟了,抬起他的頭,擦干他的眼淚,“阿歡為什么傷心了怎么久?”這孩子敏感的性格也是隨了許詩哲。
“表哥都告訴我了,以后父親就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了,他和那位小姐結(jié)婚了,以后還會有別的兒子,他大概會更喜歡那個兒子,因為父親喜歡那位小姐,不喜歡媽媽......”
“不會的,你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永遠是他最愛的孩子?!?p> “真的嗎?”
“真的!下次你可以自己問他?!?p> 阿歡點點頭,情緒好了一些。
“不要哭了,沒人喜歡遇事只知道哭的孩子,哭一下可以,總哭就讓人厭煩了。你看到鹿鳴的時候,喜歡他在笑還是在哭?”
“喜歡他笑?!?p> “是不是?那你也不要哭了,我們?nèi)椙俪璋?!?p> 母子兩人坐到鋼琴邊,沈夢昔教阿歡一首“我有一只小毛爐”。
“我有一只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嘩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p> 童趣的歌詞,活潑的曲調(diào),很快吸引了阿歡,當聽到”摔了一身泥“的時候,哈哈大笑。
教了兩遍,阿歡就學會了,搖頭晃腦地唱起來,連海倫也跟著晃動身體打拍子。
這一晚,阿歡終于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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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沈夢昔又參加了一個婚禮。
不是別人,正是二哥章嘉森的婚禮。
他終于與秦氏離婚,并得到父母首肯,正式迎娶黃詩影。
章家在寶山為秦氏買了個院子,另送兩個傭人,還有兩千大洋。之后只要秦氏未嫁,章嘉森每月均付40大洋的贍養(yǎng)費,足夠她富裕生活。兩個兒子也可以隨時去看望母親。
秦氏經(jīng)過幾番尋死覓活,又經(jīng)娘家人幾番勸導,見章嘉森心意已決,也逐漸死心,終于同意了離婚,哭著拜別章父章母,搬到了章家老宅不遠的小院。
章嘉森的婚禮熱鬧非凡,場面宏大,各界名流紛紛來賀,北平、廣州、杭州、福州均有來人,章家預定了金門大飯店的一整層,座無虛席。
當新郎新娘穿著西式禮服出現(xiàn)在大廳門口,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更有閃光燈砰砰的響起?!痘槎Y進行曲》也適時奏響。
新郎新娘相攜緩緩而行,兩個托婚紗的童男童女,一個是五哥家五歲的女兒宜家,一個是四哥家的鹿鳴。兩個小家伙亦步亦趨,極認真地托著新娘潔白的婚紗后擺。
阿歡和靜姝則一人拿著一個花籃,開心地向賓客灑著花瓣。
當新郎掀開新娘頭上的白紗,人們發(fā)現(xiàn)新娘黃詩影今天的妝容異常精致,明明是化了妝,搽了粉,但看上去又似乎是天然膚質(zhì),眾人紛紛贊嘆新娘美若天仙,黃詩影嬌羞地低頭,睫毛如蝴蝶之翼撲閃而下,臉上也泛起紅霞,更增添了幾分美麗。
今天,是沈夢昔給她化的妝,事先做了保濕面膜,又用了乳液、粉底等一系列后世化妝品,自然美不勝收,至于今晚她怎么卸妝,那就沒人知道了。
她曾擔心黃詩影不喜自己離異的身份,拒絕二哥的提議,甚至避諱地不打算參加婚禮,畢竟結(jié)婚是女人一輩子的大事,她不想給人添堵。
但是隨后黃詩影親自來邀請她,并邀請阿歡作為花童,在婚禮現(xiàn)場撒花。如此,沈夢昔也不矯情,當即應了下來。
西式典禮過后,兩人宣誓忠誠,拍照留念。
章嘉瑀的朋友們和幾個小輩輪番出來表演。在沈夢昔的伴奏下,四個花童邊唱邊舞,表演了《我有一只小毛驢》,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連板著臉的章父都忍俊不禁。
新郎新娘趁機去換了傳統(tǒng)的喜服,因為章父極為厭惡白色的婚紗,他們換上大紅喜服,拜了天地,又讓新娘拜見了公婆。
中西合璧的婚禮,眾人反覺得新穎,喝彩叫好。
威爾遜來參加了婚禮,他對中式婚禮非常感興趣,盛贊中式喜服的美麗高貴。勞拉和和布爾熱瓦也來了,勞拉在新郎新娘敬酒的時候,忽然激動地一半法語一半中文的表達著,最后還是沈夢昔翻譯了,大家才明白,原來她看到新郎新娘鄭重地跪地叩拜父母,禁不住激動地流淚了,她想起了遠在萬里的父母。布爾熱瓦適時地親吻她的臉頰,安慰她。
許詩哲和陸曉眉也來參加了婚禮,也許是想起了自己蕭條的婚禮,陸曉眉的臉色不是很好,盡量保持儀態(tài)大方,但是眼神泄露了她的傷感。她的兩次婚禮都是轟動一時,第一次是以排場陣容轟動,第二次是以師長訓斥轟動。但她還算是個堅韌的,經(jīng)此依然可以昂首出入社交場合。
王守卿也來參加了婚禮,他半年前調(diào)回了上海。這次是獨自一人來的,不怎么和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酒吃菜。章家將他和許詩哲的坐席安排得很遠,避免了見面打招呼的尷尬。
席間,章嘉瑀到臺前搗鼓麥克,沈夢昔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朗誦一首詩哲哥的詩送給二哥和新二嫂!”
“你給我趕緊打??!”
“為什么?”
“他身份特殊,今天不適合讀他的詩歌!阿瑀聽話!回頭家宴的時候你讀一個小時都沒人管你?!?p> “我......”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敢讀一個字,看我不弄死你!”沈夢昔真拉下臉,章嘉瑀老實了。
不過十分鐘,忽然聽見麥克里阿歡的童聲在說:“我叫許紀凱,我是元德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在這里,阿歡祝福二舅舅二舅媽白頭偕老,永浴愛河!阿歡把一首歌送給二舅舅二舅媽,也送給在座各位來賓!”
沈夢昔一愣,不知道他要唱什么,再來一遍小毛驢么?
那邊阿歡已經(jīng)唱了起來。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夢想著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見
此次我開始孤單思念
想你時你這天邊
想你時你這眼前
想你時你這腦海
想你時你在心田
寧愿相信我們前世有約
今生的愛情故事不會再改變
寧愿用這一生等你發(fā)現(xiàn)
我一直在你身旁
從未走遠”
阿歡童稚的聲音,唱得有板有眼,眾人沉浸在歌聲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鼓掌,阿歡人來瘋地又唱了一遍,看到沈夢昔板臉打著手勢,才行禮退下。眾人如夢初醒,掌聲雷動,嚷著讓阿歡再來一首。
阿歡得瑟著還要上臺,被沈夢昔捏了一下腰眼,頓時老實了。
“誰讓你上去唱歌的?”沈夢昔小聲問。
“八舅舅?!卑g敏感地發(fā)覺到母親非常不高興,立刻乖覺地靠在她身邊。
“你怎么會唱這首歌?誰教你的?”沈夢昔扳過他的肩膀,緊盯他的眼睛。
“跟你??!”阿歡無辜地看著她。
“跟我?”沈夢昔大驚。
“是啊,有一次在書房里,你拿著一張照片看,小聲哼著這首歌,你看了好久,你唱了三遍,我就學會了!”阿歡還有些得意,期待母親的夸獎。
沈夢昔臉綠了。的確是有一天,秋雨纏綿,她在書房拿出王建國的照片看了一會兒,老王曾經(jīng)荒腔走板給他唱過這首歌,也許她在思念中就不自覺哼唱了這首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