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延熙十六年秋,將軍姜維起兵二十萬,令廖化、張翼為左右先鋒,夏侯霸為參謀,
張嶷為運糧使,大兵出陽平關伐魏。維與夏侯霸商議曰:“向取雍州,不克而還;今若再
出,必又有準備。公有何高見?”霸曰:“隴上諸郡,只有南安錢糧最廣;若先取之,足可
為本。向者不克而還,蓋因羌兵不至。今可先遣人會羌人于隴右,然后進兵出石營,從董亭
直取南安。”維大喜曰:“公言甚妙!”遂遣郤正為使,赍金珠蜀錦入羌,結好羌王。羌王
迷當,得了禮物,便起兵五萬,令羌將俄何燒戈為大先鋒,引兵南安來。
魏左將軍郭淮聞報,飛奏洛陽。司馬師問諸將曰:“誰敢去敵蜀兵?”輔國將軍徐質
曰:“某愿往?!睅熕刂熨|英勇過人,心中大喜,即令徐質為先鋒,令司馬昭為大都督,
領兵望隴西進發(fā)。軍至董亭,正遇姜維,兩軍列成陣勢。徐質使開出大斧,出馬挑戰(zhàn)。蜀陣
中廖化出迎。戰(zhàn)不數合,化拖刀敗回。張翼縱馬挺槍而迎,戰(zhàn)不數合,又敗入陣。徐質驅兵
掩殺,蜀兵大敗,退三十余里。司馬昭亦收兵回,各自下寨。
姜維與夏侯霸商議曰:“徐質勇甚,當以何策擒之?”霸曰:“來日詐敗,以埋伏之計
勝之。”維曰:“司馬昭乃仲達之子,豈不知兵法?若見地勢掩映,必不肯追。吾見魏兵累
次斷吾糧道,今卻用此計誘之,可斬徐質矣。”遂喚廖化分付如此如此,又喚張翼分付如此
如此:二人領兵去了。一面令軍士于路撒下鐵蒺藜,寨外多排鹿角,示以久計。
徐質連日引兵搦戰(zhàn),蜀兵不出。哨馬報司馬昭說:“蜀兵在鐵籠山后,用木牛流馬搬運
糧草,以為久計,只待羌兵策應?!闭褑拘熨|曰:“昔日所以勝蜀者,因斷彼糧道也。今蜀
兵在鐵籠山后運糧,汝今夜引兵五千,斷其糧道,蜀兵自退矣。”徐質領令,初更時分,引
兵望鐵籠山來,果見蜀兵二百余人,驅百余頭木牛流馬,裝載糧草而行。魏兵一聲喊起,徐
質當先攔住。蜀兵盡棄糧草而走。質分兵一半,押送糧草回寨;自引兵一半追來。追不到十
里,前面車仗橫截去路。質令軍士下馬拆開車仗,只見兩邊忽然火起。質急勒馬回走,后面
山僻窄狹處,亦有車仗截路,火光迸起。質等冒煙突火,縱馬而出。一聲炮響,兩路軍殺
來:左有廖化,右有張翼,大殺一陣,魏兵大敗。
徐質奮死只身而走,人困馬乏,正奔走間,前面一枝兵殺到,乃姜維也。質大驚無措,
被維一槍刺倒座下馬,徐質跌下馬來,被眾軍亂刀砍死。質所分一半押糧兵,亦被夏侯霸所
擒,盡降其眾。霸將魏兵衣甲馬匹,令蜀兵穿了,就令騎坐,打著魏軍旗號,從小路徑奔回
魏寨來。魏軍見本部兵回,開門放入,蜀兵就寨中殺起。司馬昭大驚,慌忙上馬走時,前面
廖化殺來。昭不能前進,急退時,姜維引兵從小路殺到。昭四下無路,只得勒兵上鐵籠山據
守。原來此山只有一條路,四下皆險峻難上;其上惟有一泉,止夠百人之飲,——此時昭手
下有六千人,被姜維絕其路口,山上泉水不敷,人馬枯渴。昭仰天長嘆曰:“吾死于此地
矣!”后人有詩曰:“妙算姜維不等閑,魏師受困鐵籠間:龐涓始入馬陵道,項羽初圍九里
山?!?p> 主簿王韜曰:“昔日耿恭受困,拜井而得甘泉。將軍何不效之?”昭從其言,遂上山頂
泉邊,再拜而祝曰:“昭奉詔來退蜀兵,若昭合死,令甘泉枯竭,昭自當刎頸,教部軍盡
降;如壽祿未終,愿蒼天早賜甘泉,以活眾命!”祝畢,泉水涌出,取之不竭,因此人馬不
死。
卻說姜維在山下困住魏兵,謂眾將曰:“昔日丞相在上方谷,不曾捉住司馬懿,吾深為
恨;今司馬昭必被吾擒矣?!?p> 卻說郭淮聽知司馬昭困于鐵籠山上,欲提兵來。陳泰曰:“姜維會合羌兵,欲先取南
安。今羌兵已到,將軍若撤兵去救,羌兵必乘虛襲我后也。可先令人詐降羌人,于中取事;
若退了此兵,方可救鐵籠之圍?!惫磸闹炝铌愄┮迩П?,徑到羌王寨內,解甲而
入,泣拜曰:“郭淮妄自尊大,常有殺泰之心,故來投降。郭淮軍中虛實,某俱知之。只今
夜愿引一軍前去劫寨,便可成功。如兵到魏寨,自有內應?!泵援敶笙玻炝疃砗螣晖?p> 泰來劫魏寨。俄何燒戈教泰降兵在后,令泰引羌兵為前部。是夜二更,竟到魏寨,寨門大
開。陳泰一騎馬先入。俄何燒戈驟馬挺槍入寨之時,只叫得一聲苦,連人帶馬,跌在陷坑
里。陳泰兵從后面殺來,郭淮從左邊殺來,羌兵大亂,自相踐踏,死者無數,生者盡降。俄
何燒戈自刎而死。郭淮、陳泰引兵直殺到羌人寨中,迷當大王急出帳上馬時,被魏兵生擒活
捉,來見郭淮?;椿畔埋R,親去其縛,用好言撫慰曰:“朝廷素以公為忠義,今何故助蜀人
也?”迷當慚愧伏罪?;茨苏f迷當曰:“公今為前部,去解鐵籠山之圍,退了蜀兵,吾奏準
天子,自有厚賜?!?p> 迷當從之,遂引羌兵在前,魏兵在后,徑奔鐵籠山。時值三更,先令人報知姜維。維大
喜,教請入相見。魏兵多半雜在羌人部內;行到蜀寨前,維令大兵皆在寨外屯扎,迷當引百
余人到中軍帳前。姜維、夏侯霸二人出迎。魏將不等迷當開言,就從背后殺將起來。維大
驚,急上馬而走。羌、魏之兵,一齊殺入。蜀兵四分五落,各自逃生。維手無器械,腰間止
有一副弓箭,走得慌忙,箭皆落了,只有空壺。維望山中而走,背后郭淮引兵趕來;見維手
無寸鐵,乃驟馬挺槍追之??纯粗两S虛拽弓弦,連響十余次?;催B躲數番,不見箭到,
知維無箭,乃掛住鋼槍,拈弓搭箭射之。維急閃過,順手接了,就扣在弓弦上;待淮追近,
望面門上盡力射去,淮應弦落馬。維勒回馬來殺郭淮,魏軍驟至。維下手不及,只掣得淮槍
而去。魏兵不敢追趕,急救淮歸寨,拔出箭頭,血流不止而死。司馬昭下山引兵追趕,半途
而回。夏侯霸隨后逃至,與姜維一齊奔走。維折了許多人馬,一路收扎不住,自回漢中。雖
然兵敗,卻射死郭淮,殺死徐質,挫動魏國之威,將功補罪。卻說司馬昭犒勞羌兵,發(fā)遣回
國去訖,班師還洛陽,與兄司馬師專制朝權,群臣莫敢不服。魏主曹芳每見師入朝,戰(zhàn)栗不
已,如針刺背。一日,芳設朝,見師帶劍上殿,慌忙下榻迎之。師笑曰:“豈有君迎臣之禮
也,請陛下穩(wěn)便?!表汈?,群臣奏事,司馬師俱自剖斷,并不啟奏魏主。少時朝退,師昂然
下殿,乘車出內,前遮后擁,不下數千人馬。
芳退入后殿,顧左右止有三人:乃太常夏侯玄,中書令李豐,光祿大夫張緝,緝乃張皇
后之父,曹芳之皇丈也。芳叱退近侍,同三人至密室商議。芳執(zhí)張緝之手而哭曰:“司馬師
視朕如小兒,覷百官如草芥,社稷早晚必歸此人矣!”言訖大哭。李豐奏曰:“陛下勿憂。
臣雖不才,愿以陛下之明詔,聚四方之英杰,以剿此賊?!毕暮钚嘣唬骸俺际逑暮畎越?p> 蜀,因懼司馬兄弟謀害故耳;今若剿除此賊,臣叔必回也。臣乃國家舊戚,安敢坐視奸賊亂
國,愿同奉詔討之?!狈荚唬骸暗植荒芏?。”三人哭奏曰:“臣等誓當同心滅賊,以報陛
下!”芳脫下龍鳳汗衫,咬破指尖,寫了血詔,授與張緝,乃囑曰:“朕祖武皇帝誅董承,
蓋為機事不密也。卿等須謹細,勿泄于外。”豐曰:“陛下何出此不利之言?臣等非董承之
輩,司馬師安比武祖也?陛下勿疑。”
三人辭出,至東華門左側,正見司馬師帶劍而來,從者數百人,皆持兵器。三人立于道
傍。師問曰:“汝三人退朝何遲?”李豐曰:“圣上在內廷觀書,我三人侍讀故耳?!睅?p> 曰:“所看何書?”豐曰:“乃夏、商、周三代之書也?!睅熢唬骸吧弦姶藭瑔柡喂?p> 事?”豐曰:“天子所問伊尹扶商、周公攝政之事,我等皆奏曰:今司馬大將軍,即伊尹、
周公也。”師冷笑曰:“汝等豈將吾比伊尹、周公!其心實指吾為王莽、董卓!”三人皆
曰:“我等皆將軍門下之人,安敢如此?”師大怒曰:“汝等乃口諛之人!適間與天子在密
室中所哭何事?”三人曰:“實無此狀。”師叱曰:“汝三人淚眼尚紅,如何抵賴!”夏侯
玄知事已泄,乃厲聲大罵曰:“吾等所哭者,為汝威震其主,將謀篡逆耳!”師大怒,叱武
士捉夏侯玄。玄揎拳裸袖,徑擊司馬師,卻被武士擒住。師令將各人搜檢,于張緝身畔搜出
一龍鳳汗衫,上有血字。左右呈與司馬師。師視之,乃密詔也。詔曰:“司馬師弟兄,共持
大權,將圖篡逆。所行詔制,皆非朕意。各部官兵將士,可同仗忠義,討滅賊臣,匡扶社
稷。功成之日,重加爵賞?!彼抉R師看畢,勃然大怒曰:“原來汝等正欲謀害吾兄弟!情理
難容!”遂令將三人腰斬于市,滅其三族。三人罵不絕口。比臨東市中,牙齒盡被打落,各
人含糊數罵而死。
師直入后宮。魏主曹芳正與張皇后商議此事。皇后曰:“內廷耳目甚多,倘事泄露,必
累妾矣!”正言間,忽見師入,皇后大驚。師按劍謂芳曰:“臣父立陛下為君,功德不在周
公之下;臣事陛下,亦與伊尹何別乎?今反以恩為仇,以功為過,欲與二三小臣,謀害臣兄
弟,何也?”芳曰:“朕無此心。”師袖中取出汗衫,擲之于地曰:“此誰人所作耶!”芳
魂飛天外,魄散九霄,戰(zhàn)栗而答曰:“此皆為他人所逼故也。朕豈敢興此心?”師曰:“妄
誣大臣造反,當加何罪?”芳跪告曰:“朕合有罪,望大將軍恕之!”師曰:“陛下請起。
國法未可廢也?!蹦酥笍埢屎笤唬骸按耸菑埦冎?,理當除之!”芳大哭求免,師不從,叱
左右將張后捉出,至東華門內,用白練絞死。后人有詩曰:“當年伏后出宮門,跌足哀號別
至尊。司馬今朝依此例,天教還報在兒孫?!?p> 次日,司馬師大會群臣曰:“今主上荒淫無道,褻近娼優(yōu),聽信讒言,閉塞賢路:其罪
甚于漢之昌邑,不能主天下。吾謹按伊尹、霍光之法,別立新君,以保社稷,以安天下,如
何?”眾皆應曰:“大將軍行伊、霍之事,所謂應天順人,誰敢違命?”師遂同多官入永寧
宮,奏聞太后。太后曰:“大將軍欲立何人為君?”師曰:“臣觀彭城王曹據,聰明仁孝,
可以為天下之主?!碧笤唬骸芭沓峭跄死仙碇?,今立為君,我何以當之?今有高貴鄉(xiāng)公
曹髦,乃文皇帝之孫;此人溫恭克讓,可以立之。卿等大臣,從長計議?!币蝗俗嘣唬骸疤?p> 后之言是也。便可立之?!北娨曋?,乃司馬師宗叔司馬孚也。師遂遣使往元城召高貴鄉(xiāng)公;
請?zhí)笊珮O殿,召芳責之曰:“汝荒淫無度,褻近娼優(yōu),不可承天下;當納下璽綬,復齊
王之爵,目下起程,非宣召不許入朝?!狈计萏螅{了國寶,乘王車大哭而去。只有數
員忠義之臣,含淚而送。后人有詩曰:“昔日曹瞞相漢時,欺他寡婦與孤兒。誰知四十余年
后,寡婦孤兒亦被欺?!眳s說高貴鄉(xiāng)公曹髦,字彥士,乃文帝之孫,東海定王霖之子也。當
日,司馬師以太后命宣至,文武官僚備鑾駕于西掖門外拜迎。髦慌忙答禮。太尉王肅曰:
“主上不當答禮?!摈衷唬骸拔嵋嗳顺家玻驳貌淮鸲Y乎?”文武扶髦上輦入宮,髦辭曰:
“太后詔命,不知為何,吾安敢乘輦而入?”遂步行至太極東堂。司馬師迎著,髦先下拜,
師急扶起。問候已畢,引見太后。后曰:“吾見汝年幼時,有帝王之相;汝今可為天下之
主:務須恭儉節(jié)用,布德施仁,勿辱先帝也。”髦再三謙辭。師令文武請髦出太極殿,是日
立為新君,改嘉平六年為正元元年,大赦天下,假大將軍司馬師黃鉞,入朝不趨,奏事不
名,帶劍上殿。文武百官,各有封賜。
正元二年春正月,有細作飛報,說鎮(zhèn)東將軍毋丘儉、揚州刺史文欽,以廢主為名,起兵
前來。司馬師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