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巨樹冠上有熟音
‘除非’二字以后,再無下文。
少年既然獨自求學問道至此,一身經(jīng)絡(luò)閉堵如鐵桶,無孔能入,說明家中并沒有身具大能的賢者,也沒有可疏通經(jīng)絡(luò)、洗髓伐骨的靈丹妙藥,這兩者還好,最致命的是無權(quán)無勢無錢,十兩紋銀便是他的全部身家!
錢、權(quán)、勢三有其一尚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有足夠多的錢、足夠大的權(quán)或者足夠大的勢,便能請動一些貪念權(quán)、財、勢的陸地神仙為其舒經(jīng)活脈,也能從仙家上門吃剩的飯菜里購得幾顆特別的吃食,滋潤滋潤身子,只不過代價是真的要一座金山銀山,鐘囚給不起!
修行之人最忌諱無故沾染因果,修行路上的領(lǐng)路人與凡塵俗世中的領(lǐng)路人迥然不同,凡塵俗世里的領(lǐng)路人只是單純的帶路,而修行道上的領(lǐng)路人,相當于問道之人的半個師傅,也就是說先前那人要是答應(yīng)了鐘囚,做鐘囚的領(lǐng)路人,他便算是鐘囚的半個師傅,心惡之輩可以半路打劫,將鐘囚身上的貴重物件洗劫一空,甚至是把鐘囚的小命一并拿了去也不會有什么心理負擔,但若是一個心善之人,既然答應(yīng)了做別人的領(lǐng)路人,定要為對方找到一個好的師門,這樁因果才算了結(jié),如若不然,他的修行路上便會多一個掛礙,雖不至于釀成心魔,但在他證得大道的那一天,這點芝麻小錯可能會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俗世里帶錯路雙方可以一笑泯之,原路返回試試其它沒走過的路,大不了多花點時間直到走對為止,而修行道上帶錯路,是要出人命的!
暫且不說鐘囚天資平平,即便鐘囚資質(zhì)不錯,他也不會輕易答應(yīng),他自認為自己是個心善之人!
如果他大限將至,不怕因果循環(huán),百個、千個他都愿意領(lǐng)路,甚至是收為座下弟子,可他還太過年輕,才活了兩百余年,這個年歲在修行一途上,與如今的鐘囚相差無幾,今后的路還長,他可不想沾染一些不必要的因果做自己修行路上的絆腳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看著和小黃馬一起消失的人影,鐘囚悵然若失,駐足觀望了片刻,拿著繡袋往一個人數(shù)稀少的區(qū)域走去,不知從何時起,他也喜歡安靜自處了,年幼時總是喜歡黏著父母鬧著要去集市,不買東西,只是喜歡市民吆五喝六熱熱鬧鬧的氛圍,雙眼被挖之后,鐘囚卻是有些害怕人多熱鬧。
在無翹山見到過的茶葉酒料,鐘囚一律繞過,只采摘那些從未見過,色濃味重的材料,秋嵐子和火春根只在進城時見到過,越往城內(nèi)走,鐘囚便再也沒見過這兩種茶植,鐘囚現(xiàn)在才知自己能進城是走了多大的狗屎運,只要那四位青衣青年壺里是其他茶酒,他也只能如騎虎的彪形大漢無功而返了。
手中繡袋不大,鐘囚以為隨便挑挑揀揀就能裝滿,沒想到過了半個時辰,繡袋里的重量已到了他快提不動的邊緣,但繡袋依然還是干癟癟的,不見鼓脹。
鐘囚打開袋口,往里面望了望,發(fā)現(xiàn)他方才半個時辰采摘的材料只在繡袋內(nèi)底鋪了薄薄的一層,有心想把整只繡袋裝滿,手上已經(jīng)無力,感到累了,鐘囚把自己包裹里的所有物品一股腦倒進繡袋,將之抗在肩上。
城墻上
把小黃馬安頓好的守城人,左腳輕踩地面,身形橫空漂移到城墻上,雙眼漫不經(jīng)心的觀察著城內(nèi)人的一舉一動,距離雖遠,每個進城之人采了何種茶類酒料,他洞若觀火,悉數(shù)記在心中。
一處人跡稀少的茶區(qū),只有一位身著麻衣腳穿布鞋的少年游走在茶樹之間,扛著一個干癟癟的繡袋,既不摘茶也不采酒料,像是在漫無目的地游蕩,城墻上的守城人饒有興致的看著慢悠悠游走的少年,守城幾十年,他是第一次見到進得了這座城卻一貧如洗的人,城內(nèi)其他人的代步工具不是騎虎就是驅(qū)豹,都是能嘯震一方山林的猛獸,再不濟者,屁股下面坐著的也是一匹價值千金的汗血寶馬,唯有少年牽著一匹快要瘦到皮包骨的小黃馬進了城,這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只是看著寒磣了些。
烈日當空,鐘囚覺得體內(nèi)有些悶熱,趕了這么多天的路沒睡過多少好覺,找了一片寬大枝葉繁茂的樹蔭,將肩上的繡袋放在地上,平整攤開,用一個他自己覺得最舒服的姿勢躺在地上,頭枕在繡袋上,就這樣沉沉睡去。
這一覺他睡得很香,恍惚間,見到了三只雪白高大的猛獸向他撲了過來,他張開雙臂嘴角含笑沒有閃躲,一個無論如何擦拭眼睛都看不清容貌的少女,拉著他的手在一片香氳四溢的花田里嬉笑打鬧。
一直到傍晚時分,刮起了涼風才把他驚醒,秋天的涼風甚是打人,鐘囚醒來的第一時間裹緊了漏風的麻衣,冷不丁打了個噴嚏,麻利地抖落了身上的灰泥,站起身向四周望去,整條街上空無一人!鐘囚彎身抓起地上的繡袋,小跑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地帶,勤快地轉(zhuǎn)動自己的身體,往四方看去,依然空無一人,整座城靜得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浪。
鐘囚雖然面上鎮(zhèn)定,實則心里有些慌張,倒不是說這份寂靜讓他感到惶恐不安,獨自一人在山野雪原過的夜不知凡幾,這種無人無聲的環(huán)境他不陌生,只是他的小黃馬還在對方手里,繡袋里的茶葉現(xiàn)在于他而言,無異于一堆胡亂割下的麥草,在市井小販吆五喝六的鬧市街區(qū)上,繡袋里的茶葉酒料或許還能換幾個汗水錢,但在這座人皆有之的城里,白白送給別人,人家也懶得伸手,費力受累。
那小黃馬雖瘦,但鐘囚知道它的精力其實還很充沛,這種瘦只是長期在農(nóng)戶手底下干農(nóng)活形成的表象,其肉雖瘦,精在腿骨,論爆發(fā)沖刺定然比不上那些富人家里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黃驃馬,汗血馬,但論趕路的持久力,這匹小黃馬可能要略勝一籌。
城墻上,不見守城人的蹤影。
鐘囚清楚記得守城人說過,城外之人一生只有一次進城的機會,他不相信幾個時辰的時間,整座城就人去城空,鐘囚沿著自己采茶的路線回到自己最初進城的位置,將繡袋丟在地上,然后朝守城人牽小黃馬離去的方向走去,一路走來,一個鐘頭沒看到一點黃色,他更慌了。
這趟遠門,他就帶了區(qū)區(qū)二十兩碎銀,母親省吃儉用攢了十幾年的積蓄,娶媳婦的部分彩禮,在鐘囚眼中、心底,分量只比他這條賤命輕了一點,購買小黃馬花了三兩!一個月也花不掉的討生錢!
走走,停停,看看,綿長無邊際的城墻,家家戶戶緊閉的房門,數(shù)不盡的茶酒綠植,比茶酒綠植稍淺一色的青石路,沒有其它活物的聲跡,鐘囚懸著的一顆心提得更高了。
“啊……?!?p> 實在忍受不了,鐘囚學著那些街頭表演獅吼功的賣藝人,深吸一口氣到肺里,胸口高高鼓起,以期讓自己的聲音具有穿金裂石之力,傳到城內(nèi)的每一個旮旯角落,不管是不是人,他現(xiàn)在只是要一個活物的回應(yīng),最好是小黃馬的嘶叫。
聲浪鋪開,空城無人回應(yīng),只有他的回音層層疊加,至于傳到了多遠的旮旯角落,他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了,這是他能發(fā)出的最大音量,是否有人回應(yīng)只能聽天由命了。
就在鐘囚心灰意冷準備就此罷手之際,突然,一聲鷹啼劃破長空,啼聲中撕心裂肺、憤怒難平,鐘囚猛然轉(zhuǎn)頭看向鷹啼傳來的方向,這聲鷹啼落在別人耳里可能只是一聲極為普通的老鷹怒鳴,但在鐘囚耳里,不亞于一道旱地驚雷乍響。
“大白!”
鐘囚斷定,這道聲音是出自自己所養(yǎng)的大兒子大白之口,聽書幾日也會耳熟能詳,而這道鷹啼,他可是聽了好幾年,早已深入骨髓,聽聲之遠,離他此時的位置不下百里,鐘囚也顧不得尋找花了三兩碎銀買來的小黃馬,忍著雙腿上的酸痛轉(zhuǎn)身疾跑,一如他從小竹居回到無翹山崖下不見三個兒子時的傾盡全力。
跑到城門繡袋處,鐘囚看也未曾看地上的繡袋一眼,甚至因為跑得太急促沒有注意到地上的繡袋,一腳踩在繡袋上也不自知,從精美的繡袋上踩踏而過,繡袋被少年前腳掌附帶的力道向后拋出兩米,要知道繡袋雖小,但重量已經(jīng)到了讓少年提著也感覺累的地步,少說也有三四十斤!
十幾年的東奔西跑、南下北上,少年的肌腱異于常人,那是常年跋山涉水、趟雪爬樹練就出來的,一般的農(nóng)戶獵人也不會有少年這般強壯的肌腱,鐘囚毫不在意腳下,此刻他只在意方才的那一聲鷹啼,他還尚未練就隔著百里聽聲辯位的本事,只是大致能判斷出鷹啼是自城中傳來,鷹啼中所含的撕心裂肺與憤怒,令鐘囚心急如焚。
若不是陷入難以脫逃的危險困境,用盡全身之力也是徒然,他那三只白白胖胖的兒子不會發(fā)出這種哀鳴,鐘囚腳步不停向著城中深處狂奔而去,鐘囚一方面不希望再聽到熟如至親的鷹啼,哀怨憤怒的啼聲幾乎把他的心緊緊揪成了一團,另一方面他又很想再聽到剛才的啼聲,現(xiàn)在整座茶酒古城中能給他一點指引的,便只有這令他揪心的啼聲了。
不知是不是鐘囚心中的祈禱得到了上天的垂憐,下一刻,鷹啼再次傳來,這一次的鷹啼如雨打芭蕉,密集而急促,鷹啼余音未落,虎嘯與獒吼隨后響起,疾跑在茶酒綠植間的鐘囚心中巨震,在聽見鷹啼聲時他就大致猜到了二白、小白也應(yīng)該在這座城里,畢竟那三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從來都是形影不離,去留無非是大白要快一些,二白、小白的腿腳雖比大白的翅羽要慢上半拍,但也不至于跟丟,聽三個小子的聲音,似是在戰(zhàn)斗,并且沒在對方手里討得多少上風,甚至處在絕對的下風。
眼看天色已晚,夕陽斜照,穿梭在街上綠植間的少年,速度緩緩慢了下來,力盡了便停下來弓下身彎著腰兩只手掌搭在膝蓋上,大口大口貪婪地吮吸空氣,待恢復一點氣力又往前不停狂奔,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計時分。
在最后一抹余暉徹底藏入地平線時,少年終于是從無數(shù)綠植中跑了出來,停在一顆參天巨樹下,這棵樹實在大得有點嚇人,樹干之粗壯恐怕得要百余個成年男子手牽手才能圍住,至少他這個鄉(xiāng)巴佬在星月林與北部雪原沒見過這般粗壯的樹木,其高度也能媲美一座直插云霄的險峰,鐘囚此刻眼神有些呆滯,猛的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身后,在這空曠無人的地段上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發(fā)現(xiàn)這并非是自己午睡時做的夢,痛感提示他這一切是真實存在,這棵樹只是令鐘囚震驚呆滯的其一,其二是這棵樹前方,乃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沙漠!
鷹啼、虎嘯、獒吼正是從樹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