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代偲兄弟二人,正不知如何回答竹泉先生的話,這竹泉先生又笑道:“貴昆仲何必如此?自打上次賈兄來過,我見賈兄器宇軒昂,不似普通官宦人家子弟,心中就有些疑惑。昨兒又見了令堂弟,一樣的富貴逼人,只這兩件狐裘鶴氅,就不是一般人家有的,又聽貴昆仲略略談了些家事,心中便也就明白了些。想京城中的賈家,兩府之中都能如此富貴的,除了寧榮二公,還有何人?”
賈代偲忙又坐了下來,略有些尷尬地笑道:“竹泉兄見諒,并非我們兄弟有意隱瞞,只因我們都因家中之事,有些煩惱,故而沒能暢所欲言。”
竹泉先生笑道:“我昨日因喝了酒,也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此時也瞞不得二位。若是二位有意去向令尊大人說明,只怕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賈代偲忙又站起身,深深一躬,賠笑道:“竹泉兄何出此言?你我二人相談甚歡,我豈肯為了榮華富貴,出賣朋友?更何況……更何況……”
竹泉先生笑道:“賈兄可是想說,更何況當(dāng)年之事,其實(shí)與我無關(guān)?”因嘆了一口氣,又道:“雖然我被父母寄托于農(nóng)家,我父親倒也一直在請先生,教導(dǎo)我詩文典籍,孔夫子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圣上已是承繼了大統(tǒng),又并無大錯,那位王爺一心要謀朝篡位,我心中也一直不贊成,只是人不在家中,對那樁事也并不太了解,想來總是不對的。只是陡然間失去了所有親人,心中痛不可當(dāng)。這數(shù)年來,寄身山林,也想明白了一些道理,我并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更何況我也身單力薄,便是有這樣的想法,也無這樣的能力。兩位賈兄盡可放心。只是,你們這一去,再不可來了,恐被人發(fā)現(xiàn),帶累尊駕。我只怕也不能在此長安久居了,不日定要另尋個去處了?!?p> 賈代儀也忙賠笑道:“竹泉兄大可放心,此事只有咱們?nèi)酥?,我們兄弟,是決計(jì)不會說出去的。難得這樣一個清幽之所,兄臺若是去了,又到哪里安身?”
竹泉先生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黯淡,又笑道:“我自然相信二位賈兄,否則,我也就不會和二位說的如此明白了。只是二位賈兄既然能尋到這里,別人也難免會尋到這里,若是再被別人發(fā)現(xiàn),倒不妙了。不如早去的好。處處都有好山好水,哪能尋不出來一個安身之處?”
三人都沒了話說,沉寂半日,竹泉先生笑道:“粥飯應(yīng)該齊備了,我們吃了粥飯,各自走開就是了?!?p> 只這一句話,倒讓兩兄弟心中一陣凄涼,想來,都是自己兩個害了這位竹泉先生,又要顛沛流離,提心吊膽。仔細(xì)想想,竟也再沒有更合適的話,來勸慰竹泉先生,只得互相一拱手,三人都一句話不說,起身往房內(nèi)來。
兩個小廝已經(jīng)粥飯擺在桌上,也不過是簡單的白米粥,一點(diǎn)咸菜,還有昨天剩下的饅頭,胡餅。
三人默不作聲地吃飯,兩個小廝察覺出來異樣,也不敢多說。等三人吃了飯,他們收拾了桌子,也到灶下簡單吃了些。
賈代偲和賈代儀舉手向竹泉先生告辭。竹泉先生微微一笑,拿出自己的兩幅畫作,道:“這兩幅畫,雖然粗糙,留于兩位賈兄,做個紀(jì)念。”賈代儀和賈代偲仔細(xì)看時,原來是兩幅山水畫,畫中之景,就是竹泉先生的這座木屋,以及房后的湖泊密林。兩幅畫是不同的視角,卻一樣的清幽雅致,令人贊嘆。
畫的末端,并沒有任何落款,心內(nèi)也知道這是竹泉先生怕給二人惹來麻煩,忙拱手謝了,帶了小廝下山。
一路無話。
回到家中,賈代偲將地契交于雷氏收了,雷氏滿心歡喜,命小丫頭給丈夫打水洗臉,又預(yù)備飯菜不提。
轉(zhuǎn)眼之間,已是方夫人的壽誕之日。寧國府中早已彩燈高懸,紅綢高掛,車馬盈門,高朋滿座,道賀之聲不絕于耳。因前來賀壽的親朋眾多,賈代化遂分了三日宴請賓客,第一日請王公貴族,世交相與;第二日是寧榮二府的家宴;第三日請下屬官宦極其家眷。
這日正是寧榮二府的家宴。賈代偲給母親拜壽已畢,忽然看見堆滿了賀禮的長桌上,一個潔白瑩潤的羊脂香爐,格外惹人注意。遂笑道:“老太太這里的賀禮,可否讓兒子開開眼?”
方夫人雖不待見這個庶出的兒子,但大喜的日子,心里很是歡喜,便笑道:“你只管看去,這可有什么呢?若是有喜歡的,只管拿了去?!?p> 賈代偲忙笑道:“老太太說笑了,兒子不能略進(jìn)孝心也就罷了,哪里還敢拿老太太的壽禮?”遂挨個看來,走到香爐旁,便站住了,拿起來仔細(xì)賞玩——可不正是自己當(dāng)日在玉器店看中的那個香爐!
旁邊的丫頭看到四爺賞玩香爐,笑道:“四爺,這是西府中善大奶奶送來的?!?p> 賈代偲不便多說,只得笑道:“這個倒好,你們善大奶奶費(fèi)心了?!?p> 走到一旁,心中感嘆,妻子平日里抱怨嫡母偏心,倒也并非沒有道理,若是當(dāng)日嫡母能公平分家,自己何至于連這樣一個香爐也買不起?一個做兒子的,竟沒有侄子家送來的壽禮貴重,也難怪妻子覺得丟面子。
正想著,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笑,道:“四哥,想什么呢?我們聽?wèi)蛉チ??!?p> 賈代偲回頭一看,正是賈代儀,忙一笑,與賈代儀一起走了出來。
前院的大廳內(nèi),早已擺下戲臺,賈代化另請了一班海鹽派的子弟,在這里為親朋唱戲。戲臺上唱的正是《紫釵記》中的《插釵新賞》一折,只聽那老旦道:“好匠手也!以萬錢賞之!”侯景先謝道:“琢成雙玉燕,酬賞萬金蚨?!?p> 賈代偲心內(nèi)又是一陣感嘆,想當(dāng)日父親在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出手闊綽?現(xiàn)如今——唉!
后院的大花廳內(nèi),也聚滿了內(nèi)眷。先是陳夫人給嫂子拜壽,正要下拜,方夫人忙親自攙住,笑道:“妹妹太客氣了?!标惙蛉藞?zhí)意要拜壽,方夫人只得受了半禮。
接著是三個兒媳婦給方夫人拜壽,方夫人笑著應(yīng)了,命丫頭們攙起來,拿了刺繡精致的荷包,賞給三個媳婦。然后是兩個侄媳婦——史彥與婁氏給方夫人拜壽,方夫人也賞賜了荷包。接著是賈敬、賈敖、賈赦、賈政、賈致、賈攸六個孫子,也依次拜壽已畢,方夫人也拿了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賞了。賈敬與賈赦年齡已大,拜了壽,便走出去,到外面廳上,與父親、叔父等一起吃酒。
唐氏便叫了女兒賈敦,謝氏叫了女兒賈畋,史彥喚過來庶女賈孜,嫡女賈敏,一起來與祖母拜壽。
方夫人眼見滿堂的兒孫繞膝,一個一個粉妝玉琢,器宇不凡,心內(nèi)更加喜悅,遂道:“想當(dāng)年,咱們家兩位老爺,疆場中拼出這份家業(yè),不曾想今日有這等繁華熱鬧。你們妯娌姐妹,要和睦相處,教養(yǎng)好兒孫,也算對得起你們的父親、叔叔?!?p> 說完,命眾人落座,方夫人與陳夫人在上席并坐,媳婦們分東西落座,孫子孫女們,都隨各人的母親坐了。
賈敦、賈畋、賈孜三個女孩兒,簡單吃了點(diǎn)東西,都來逗最小的妹妹賈敏。一個拿起小勺,給賈敏喂湯,一個細(xì)心地搽拭賈敏嘴角的飯漬,一個說賈敏頭上的花歪了,要重新給她戴一下。
陳夫人和方夫人都笑道:“這小姐兒四個,倒要好的很?!?p> 史彥笑道:“正是有一件事,要與兩位太太商議。”
方夫人忙笑道:“有什么你只管說,就咱們娘幾個在,用不著客氣?!?p> 史彥笑道:“咱們家的哥兒,除了兩個最小的,已是都入了學(xué)堂了。這幾個姐兒,也都大了,我覺得,也該讀些書,才更好些。不知兩位太太心下如何?”
方夫人道:“彥姐兒這話有幾分道理。這幾年,官宦人家的小姐,讀書的也多了。咱們這樣人家,將來女孩兒出了閣,自然都是要做管家奶奶的,若是識些字,管家自然也更有條理?!?p> 陳夫人本是不愿意女孩兒讀書的,只是聽嫂子這樣說,也不好反駁,只得道:“女孩子家不便出門,只怕有些不大便宜。”
方夫人道:“哪里用得著讓她們上學(xué)堂去?不過請一個先生,在家里教習(xí)也就是了?;仡^我和你們大哥哥商議了,就讓他在外請一個可靠的先生來。只是孜兒以后只怕得每天到這府中來了?!?p> 史彥笑道:“家里有的是媳婦兒們,孜兒也有自己的丫頭,讓她們每天陪孜兒過來就是了。”
陳夫人忙道:“讀上一兩年,些許認(rèn)識幾個字,也就罷了。又不考狀元,也不必限定了日日都上課,或旬日,或三五日,也可歇息一天。”
方夫人笑道:“可見妹妹疼愛孫女了,還怕讀書勞累著了。不過妹妹說的也是,女孩兒家讀書,不用那么當(dāng)緊,松散些也就是了?!?p> 陳夫人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一笑罷了。
至晚,眾人都散了之后,方夫人果然喚了賈代化進(jìn)來,與他商議此事。
賈代化道:“老太太思慮的極是。原是前幾天,西府中的叔叔也和我提了一下此事,只因女孩兒們是老太太們在調(diào)教,故而原等著過了老太太的壽誕,再向老太太提及此事的。不想老太太竟先提出來的。既然如此,兒子這兩日就安排此事。”
方夫人道:“既然你們也都想到了,就命人請一位穩(wěn)重知禮的老儒,進(jìn)宅內(nèi)來教導(dǎo)三個姐兒。且在我院后的耳房內(nèi),布置出一間書房,前半間留作先生講課,后半間放三張書桌,作為姐兒們的讀書之中,中間用湘簾隔開。也就妥當(dāng)了?!?p> 賈代化答應(yīng)了,遂命人安排好了,只待請了先生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