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園中的樹木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凄厲的北風(fēng)裹挾著寒氣,在園中恣意游蕩;池塘的水面,已經(jīng)形成了一層薄薄的冰;幾只覓不到食物的小鳥兒,在空中無助地鳴叫著。
史彥穿著秋香色百子緙絲銀鼠襖兒,外面裹著貂頦滿襟暖襖,懷里抱著暖爐,在園子里看著幾個才總角的小廝,將已經(jīng)凋謝的菊花挪出園子,又補(bǔ)上一些含苞待放的臘梅。
幾只覓食的鳥雀落在史彥的腳前,她看著這幾只無助的小生靈,吩咐道:“楚枝,去拿一些兒糕點來,掰碎了放在園子的顯眼處,讓那些鳥兒來吃?!毙⊙绢^楚枝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一陣北風(fēng)迎面吹來,史彥伸手擋在臉上,卻依然被一個寒風(fēng)中裹挾的枯葉打在臉上。
云夢忙用將手帕遞過來,又笑道:“奶奶還是進(jìn)屋子去罷,我在這里看著?!?p> 史彥點點頭,笑道:“不想今兒的風(fēng)這么厲害,早知道,就等過兩日再做這些了。”
她扶著一個小丫頭,剛穿過園子門口的月洞門,一個二門上的婆子迎面走來,笑道:“大奶奶,大爺回來了?,F(xiàn)在太太屋里呢?!笔窂┬念^一喜,腳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剛拐進(jìn)陳夫人的院子,就聽到賈代善說話的聲音:“太太放心,妹妹在金陵一切都好,我親自去看了,妹妹更白凈了,也胖了呢,如今她房里有七八個丫頭服侍著,都是再機(jī)靈不過的。外甥女也三歲了,蹦蹦跳跳,愛說愛說的,依我看,外甥女倒有五六分像太太的樣子。”
然后是陳夫人有些喜悅又有些幽怨的輕輕的啜泣聲:“咱們家離開金陵都快四年了,也三四年沒見你妹妹了,這讓我如何放心的下?便是她生活的再好,我也著實惦記。”
史彥跨步走進(jìn)婆婆房內(nèi),笑道:“太太,親家老爺也是做官的人,說不定哪天也能調(diào)取進(jìn)京。便是不進(jìn)京做官,等妹妹的孩子大一些了,太太也可以喚她進(jìn)京來走動走動?!?p> 陳夫人嘆息一聲,笑道:“看來也只能如此了,等圣上南巡返京,我就給筱兒寫信,讓她進(jìn)京來走動走動?!?p> 看看婆婆情緒好了一點,史彥才笑吟吟地對丈夫施了一禮,道:“大爺一路辛苦,一切可都還順利?”
賈代善還了一禮,笑道:“一路都還好,家里有勞娘子費心了。我這兒正要和太太看一看今年莊田里的收成——”說著,賈代善從靴掖里取出一個紙折略節(jié)來,笑道:“太太,我原是要早點回來的,負(fù)責(zé)咱們莊田的烏家,說田里的產(chǎn)物不過三五日就收齊了,讓我等一等,所以多耽擱了幾日,他們?nèi)缃褛s著和我一起進(jìn)京來了,這是今年莊田里的貨物單子,我給太太念一念?”
陳夫人擺擺手,笑道:“罷了,也不過是那些豬羊雞鴨之類的,你和你兄弟去收進(jìn)庫房,再撿出些好的來,留出祭祖的,再給那邊府里大太太送些去,也就罷了。沒得讓這些賬目,攪的我頭疼?!?p> 賈代善忙一笑,收了紙折略節(jié),又道:“還有一件事回太太,我這次回去,咱們家的一些堂族,找了我來,想要在京城謀個差事,我想了一想,如今府里事情也多,倒也是用得上人的,自己家的兄弟,原也比外人可靠,故而就帶了幾個兄弟回來。一路上,也多虧他們幫著照看貨物車輛呢。如今他們都在外頭候著,要給太太請安呢?!?p> 陳夫人道:“這是什么大事,你和你父親商量著,給他們各人安排個事兒做就是了。既是他們遠(yuǎn)道來了,你就讓他們進(jìn)來,說句話就去吧。”
賈代善忙走了出去,史彥便回避到后面的碧紗櫥內(nèi)。不一時,只聽得有幾個人走了進(jìn)來,與陳夫人磕了頭,說了幾句好話,陳夫人命人好生款待,這幾人又都出去了。史彥方又從碧紗櫥后轉(zhuǎn)了出來。
賈代善瞅了一眼妻子,又笑道:“太太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去找二弟,烏家的人還在門外等著,等咱們收了東西,好打發(fā)他們回去,趕他們回去,也該過年了?!?p> 陳夫人點點頭,笑道:“你只管去吧,我這里和你媳婦說幾句話?!?p> 看著賈代善出了屋子,史彥又陪著婆婆說了會兒話,告辭出來。等回到房里,丈夫還沒有回來。
炕桌上,放著一份莊田產(chǎn)物的清單,史彥問道:“這是誰拿進(jìn)來的?”
楚枝笑道:“回奶奶,是跟著大爺?shù)男P觀兒拿進(jìn)來的。觀兒說,大爺如今正在庫房收拾這些物品,要分出一些來,給東府送去呢。忙完了庫里的活兒,爺只怕還要去和老爺商量事情。”
史彥點點頭,隨手拿起來,只見上面寫著:活雞、活鴨、肥鵝若干只,家豬、野豬、臘豬、暹豬、湯豬、龍豬各若干頭;家羊、野羊、青羊等各若干只;其他諸如各種魚類,野味,粳米等不勝枚舉。
史彥隨手又扔在炕桌上,看起來,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了不少,家中的人口也越來越多了,賈家也越來越繁盛了呢!
莊田的產(chǎn)物一送到,也就意味著馬上就要過年了。也就意味著作為當(dāng)家奶奶的史彥,將要有忙不完的年事。最關(guān)鍵的,是家里各人的年下的新衣,還要分配各房中的年例,今年代儀新娶了妻子,更是不能有任何偏倚,還有各親朋好友之間的禮節(jié)往來……
史彥正在心里盤算著,門簾一響,賈代善走了進(jìn)來。他搓著手笑道:“今兒好冷的天,娘子在屋里做什么呢?”
史彥莞爾一笑,將捧著的手爐遞給丈夫,道:“庫房那邊的事兒忙完了?”
賈代善接了手爐,笑道:“可不是,今年的東西比去年的多了三成,庫房都放不下了,明年開了春,要和老爺商量一下,再加蓋出幾間庫房來,我這次回去,又買了幾十頃地,明年的產(chǎn)物,只怕會更豐盛——我另又打理出一份來,趕明兒給你父母那邊送去?!?p> 史彥忙笑道:“既有我父母的,說不得也要送二弟的岳父母那邊一份,免得弟妹心里不是滋味?!?p> 賈代善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娘子說的有理,我就忘了,這不值什么,趕明兒再多打理一份出來,也就是了。”
史彥彎下腰,用小銅火箸兒撥了撥腳爐里的灰,又笑道:“剛在太太屋里,你說從金陵帶了幾個堂兄弟來,不知可都安置好了?”
賈代善笑道:“我和老爺商量過了,一個代仃哥哥,安排在鐵檻寺那里,以后負(fù)責(zé)兩個寺廟里的事;鐵檻寺那里,明年還要再買一些地,蓋一些房子,回頭交給代休兄弟,如今讓他先管著那所舊宅子;還有一個代儻兄弟,是準(zhǔn)備進(jìn)京做一些生意的,說不得明兒幫他找?guī)组g門面,做什么由他罷了。”
史彥笑道:“還有前兩年上京來的代儒兄弟,年齡也不小了,他又無父無母,說不得明兒還要老爺太太,給他成門親事。”
聽了這話,賈代善皺了皺眉,道:“這半年我不在家,赦兒的書讀的怎么樣了?”
史彥也不由得皺起了眉,嘆了一口氣,道:“你自己的兒子,你還有什么不知道的?他肯天天去學(xué)堂,不逃課,就謝天謝地了,還指望他能做個狀元榜眼?”
賈代善道:“趕明兒我見了代儒兄弟,還要他多多教導(dǎo)赦兒?!?p> 史彥道:“他豈是不盡心的?咱們兩府里的孩子,都是代儒兄弟教的,東府里的敬哥兒已經(jīng)讀到《孟子》了,敖哥兒長進(jìn)也不小,赦兒也就勉強(qiáng)能背的下《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千字文》有一多半都是夾生的,怎么怨得了先生?赦兒大概就不是讀書的料,又有太太護(hù)著,我也不好多言,生恐氣出太太的病來。”
賈代善無奈地?fù)u搖頭,嘆道:“咱們家,看來只能看政兒的了。”
史彥笑道:“爺也不用這么垂頭喪氣的,沒準(zhǔn)兒明年你的哪位姨娘,給你生一個冰雪聰明的娃兒呢。”
賈代善笑道:“娘子這話,可有點酸溜溜的呢?!?p> 史彥臉一紅,笑道:“我可有什么酸的,誰家不是這么過的?”
小丫頭進(jìn)來笑道:“奶奶,太太那里傳晚飯了?!?p> 史彥忙站起身,笑道:“我伏侍太太晚飯去了,你若是餓了,請到別的屋里吃吧?!?p> 賈代善不置可否地笑笑,沒有說話。
等史彥從陳夫人房里回來,看到丈夫正在一邊教賈政和賈孜《弟子規(guī)》,一邊等著自己吃飯,心里不由得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