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fēng)沒日沒夜地刮著，風(fēng)席卷著雪將整個克爾倫牧場陷入了天寒地凍，這是近十幾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真的應(yīng)了胡日查老爹的話，整個HLBE草原被大雪淹沒了，牧區(qū)遭遇了幾年不遇的白災(zāi)，被凍死的牲畜橫尸遍野。
自從進(jìn)入冬季，老希就一直幫著牧民們做著抗災(zāi)保畜的工作，可是效果甚微，用胡日查老爹的話說，人斗不過天啊。
整個牧場幾乎與世隔絕了，人們每天的食物除了羊肉還是羊肉。老場長每天早晨都會帶著牧場的男人們從雪地里把凍死的羊起出來，回去剝皮剔肉分給各家，以至于喜歡吃羊肉的老希都會吃到想吐。不吃羊肉的秀木從那時起也開始吃了，因為大雪封路，任何物資都運不進(jìn)來，不吃就會餓死。
秀木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好在每天不是羊肉就是羊肉湯，營養(yǎng)還能跟上，可是漸漸的牧場開始缺鹽了，周邊的供銷社也都開始脫銷，家家都在吃無鹽的雪水煮凍死的羊肉。秀木開始出現(xiàn)肌肉痙攣，渾身無力，惡心嘔吐的現(xiàn)象，開始以為是正常的孕期反應(yīng)，后來賈富貴老爹判斷是長期缺鹽造成的。老希決定無論如何他要去一趟滿洲里，給大家和秀木解決缺鹽的問題。
一大早老希就帶著煮好的羊骨頭和一皮囊的酒騎著馬出發(fā)了。剛出場部，胡日查老爹騎著馬追了上來，從身上摘下了一管獵槍。
“帶上這個，這天氣晚上容易遇上狼?！?p> 打槍對老希來說并不陌生，十幾歲就跟著我三大爺在軍營里混，各種槍也摸過不少。來這里之后和胡日查老爹又比較投緣，老爹的這把獵槍他也打過。
老希接過獵槍便上路了。
雪深到可以沒掉大半條馬腿，馬在雪地中艱難地前行著，好在早晨風(fēng)小，雪沒被風(fēng)卷起來，還可以變得清方向。臨近傍晚時馬走不動了，老希不得不下來牽著馬艱難地往前挪，天越來越黑，老希已經(jīng)凍得手腳都失去了知覺，周圍沒有參照物，只能跟著馬走，通常馬的方向感比人好。不知走了多久，精疲力竭的老希漸漸產(chǎn)生了幻覺，不遠(yuǎn)的前方他看到了秀木，穿著蒙古袍，美極了，微笑著端著冒著熱氣的奶茶向他走來，他想去接奶茶，可是每當(dāng)他就要接住時秀木又走遠(yuǎn)了，這樣的場景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再后來老希完全失去了知覺。
老希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是躺在蒙古包里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內(nèi)衣。一個弓著背的老額吉看他醒了給他端了一碗奶茶。
“我是怎么到你家的?”
“我老頭早晨一掀門簾子你就闖進(jìn)來了，直接鉆進(jìn)他的被窩了，你是克爾倫牧場來的？”
“對，您怎么知道？”
“我老頭認(rèn)識你的馬。”
“我的衣服呢？”
“爐子邊烤著呢?？茨愕臉幼泳椭滥銉龅貌惠p，我老頭給你用雪擦身子了，不然你要生凍瘡?！?p> 一會兒一個滿臉胡子得老牧民進(jìn)來了。
“你的馬已經(jīng)喂過草料了，你是克爾倫牧場的吧？這大雪天出來干啥？”
老希把自己的情況大概說了一下。老牧民給他煮了手把肉，告訴他明天一早走，如果現(xiàn)在走明天早上也到不了滿洲里。
在老牧民家又住了一晚上，晚上喝酒聊天中知道這老兩口也沒孩子，這讓老希又想起了自己那酒后的承諾，想起了扎布嬸子的眼淚，心里總有一種愧疚，既是對扎布嬸子又是對秀木，矛盾的心情。
老希在第三天的半夜到了滿洲里，比預(yù)計晚了好幾個小時。
老希把帶來的錢全部賣了鹽，回去的路上又在老牧民家歇腳，給他們留了一些鹽。
秀木在老希走后還是經(jīng)常吐，這天傍晚喝了一碗沒有鹽的奶茶就躺下了，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有動靜，她起身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個報紙包，抬頭看到了巴特的背影，她打開報紙看到了十幾粒大粒鹽。
巴特正處于青春期，美麗的異性對他是極具吸引力的，巴特第一次見到秀木就被她的美麗吸引了，他覺得秀木的美和別人不一樣，是他沒有見過的。之后的接觸中秀木又像姐姐一樣關(guān)愛他，這讓一個失去母親的青春期男孩有了依賴感，所以他愿意為秀木做任何事情。這十幾粒鹽是他騎著馬跑了遠(yuǎn)處好幾個牧民家才弄到了的。
秀木手捧著這十幾粒鹽，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瞬間結(jié)成了冰珠。
老希離開老牧民家急著往回趕，他擔(dān)心他不在期間秀木的身體會不會出什么狀況。路土依然艱辛，快接近牧場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黑暗中老希看到了遠(yuǎn)處隱隱的亮光，很密集。
“遇到狼群了?！边@是老希的第一反應(yīng)。胡日查老爹說過，遇到白災(zāi)狼群會出現(xiàn)在牧場周圍，它們會來偷羊，而狼的眼睛通常會在夜晚發(fā)出黃綠色的光。
同時老希的馬也嗅出了狼的味道，它開始不安起來。老希極力使自己淡定，下意識地把獵槍握在了手里。這時狼群也看到了他們，頭狼往前走了兩步不動了，他們就這樣彼此僵持了大約有五六分鐘。之后頭狼又開始帶著狼群接近他們，老希的馬按奈不住開始嘶叫，這讓狼加速了接近他們的步伐，老?？焖俚毓磩影鈾C(jī)朝著狼群的方向開了一槍，狼停了下來向后退了兩步，但是沒有跑，依然站在那里眼睛發(fā)著綠光。
老希開這一槍雖然沒有嚇走狼群，卻把克爾倫牧場沉睡中的人們驚醒了。
“老希遇到狼了?！边@是胡日查老爹的第一反應(yīng)，他的獵槍的聲音他聽得出來。
這之后老希又開了一槍，狼開始四散，又過了一會兒，牧場有火把出現(xiàn)了，老希的精神頓時松懈下來，癱坐在雪地上。
第二天老場長開始給各戶分大粒鹽。
外面的西北風(fēng)依舊旁若無人地吹著，這個漫長的冬季什么時候才能熬過去。
牲畜依舊每天有死的，氣溫還在不停地下降，零下52°，對于秀木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
接近春節(jié)的一個下午，老場長頂著風(fēng)雪來到了老希家。
“有人捎信來，說是有兩個老太太找到海拉爾農(nóng)墾局，說是你們的媽媽，一個遼寧口音，一個河南口音，我想那錯不了，局里安排住在招待所了。”
“??？老希和秀木都吃了一驚?！?p> 自從白災(zāi)開始他們決定先讓秀木的媽媽我姥姥去沈陽找我奶奶，在那住一段時間等天氣暖和點再把她們接來，這怎么自己就來了。
兩個老太太一個思女心切，一個想孫心急，哪能等到春暖花開，在我姥姥到沈陽的第二天兩個人就開始籌劃上了。我奶奶性格堅毅，主意又正，膽子又大，她決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們后來給我奶奶起外號叫“賊大膽”。
就這樣兩個人連電報都沒發(fā)，順著地址就來了。
老希決定再出去一次，把兩個媽媽先接到滿洲里再想辦法。
一路艱辛就不提了，老希把兩個媽媽接到了滿洲里先住在了牧民招待所。老希開始想辦法怎么回牧場。這天他發(fā)現(xiàn)有輛軍用的解放車停在招待所院子里，他看到司機(jī)后就過來聊天。一問原來是邊境部隊的車，出來采購的，恰好回去時路過克爾倫牧場。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老希心里暗喜。老希發(fā)現(xiàn)他們來的一共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抽煙，便去供銷社買了一包“大孩兒”牌香煙，這在當(dāng)時也是名牌。
晚上便找到兩個軍人聊天，順便給遞了一根煙，又很自然地把煙扔到了桌子上，聊著聊著就把自己目前的情況說了，兩個軍人一聽是老人很爽快就答應(yīng)了。
“你可想好了，只能坐車斗上，駕駛室可沒地方，老人能受得了嗎？”
“沒關(guān)系，我想辦法?！?p> 第二天一早出發(fā)，老希把我姥姥和我奶奶扶上車，偷著把招待所的棉被拿上了車，在房間寫了個紙條留了五塊錢。為這事后來文革期間還算一條罪狀，說是偷招待所棉被。
一路顛簸，白毛風(fēng)一直刮著，兩個老太太凍得直哆嗦，老希把自己的羊皮襖也給倆老太太蓋上了，自己凍得在車斗子里跑步。大約走了一段時間后，車突然停了，司機(jī)下來了。
“雪太大，看不見哪有坑，車陷進(jìn)去了?！?p> 老希跳下車幫著推，車轱轆原地打滑，根本走不了。
“車上有鐵鍬嗎？”
“有。”說著司機(jī)從駕駛室里拎出一把軍用鐵鍬。老希幫著把陷進(jìn)去的車轱轆周邊的雪挖開，讓司機(jī)加油，他和另一個軍人在后面推，還是不行。這時候我奶奶和我姥姥已經(jīng)凍得快麻木了，老希著急呀，這要是把兩個老太太凍壞了可咋整。他突然想到了上次來買鹽路過的那個老牧民家離這里不遠(yuǎn)。
“天太冷了，這附近有一戶牧民，我們先去他家喝點奶茶暖和暖和再想辦法?！?p> “太好了?！眱蓚€軍人一聽能喝到熱奶茶都同意了。
老希把兩個老太太弄下車，一手扶一個向牧民家走去。我姥姥是小腳，在雪地里走很費勁，總要摔跤。好在不太遠(yuǎn)，很快就到了。老牧民熱情地招待了他們。聽了他們的情況就出去了，一會兒從羊圈門上卸下來兩根木頭，留下我姥姥和我奶奶在蒙古包里取暖，他跟著他們一起來到車跟前，用木頭把車轱轆前后一墊，司機(jī)再上車加油，他們跟著用力一推車就出來了。聽老希說他后來開拖拉機(jī)也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事，就用這方法特別管用。兩個軍人特別高興，還把他們采購的東西給老牧民留了一些。據(jù)說他們后來每次路過這里都要進(jìn)來坐坐。
接下來的路上依然很冷，凍得我姥姥總想睡覺，這要是睡著了就得被凍死，我奶奶怕我姥姥睡著了，一會兒用手拍我姥姥的臉一下，以至于后來兩個老太太吵架時我姥姥說我奶奶打過她。
在我奶奶第十六次打我姥姥后他們終于到家了。
秀木見到我姥姥兩個人抱頭痛哭，幾年沒見面的母女是怎樣的心情，任何話語都是多余的，只有眼淚可以詮釋。
“這叫啥狗不拉屎的地方，像是到了外國，凍死人不說，說話也聽不懂，連個玉米糊糊都喝不上，你咋來這地方呢?！蔽依牙崖裨怪?。
“這叫支援邊疆建設(shè)，為祖國做貢獻(xiàn)?！蔽夷棠痰拇蟮览碛肋h(yuǎn)都是一套一套的。
兩個老太太吵了一輩子，思想覺悟上我姥姥永遠(yuǎn)會輸給我奶奶，可是干活我姥姥永遠(yuǎn)都比我奶奶干的多，后來我們都叫我奶奶是“理論家”，我姥姥是“實干家”，而秀木永遠(yuǎn)是理論和實踐相結(jié)合周旋于兩個媽之間，老希永遠(yuǎn)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態(tài)度，任他們女人們天翻地覆，我自巋然不動。
四個人在一個炕上擠了一晚上，熬到天亮我姥姥熬不住先起床了，先把爐子點著，等炕熱乎了我奶奶才起來。秀木也醒了，正要起床被我奶奶按住了。
“你不用起，等屋子熱乎了再起，別再凍著孩子?！蔽夷棠逃袝r候會和我姥姥玩?zhèn)€小心眼，但是對秀木那可是無微不至。而我姥姥卻從來看不出來我奶奶是在和她玩心眼，所以兩個人多數(shù)時候還是相安無事的，我一直認(rèn)為這就是城鄉(xiāng)差異。
在我姥姥和我奶奶到達(dá)的第三天，家里來了一位客人，這人是胡日查老爹領(lǐng)來的，還給家里帶了幾個凍奶坨子，幾只野雞，一袋子狍子肉，說是特意騎馬過來給秀木送年貨的。這人來時老希不在家，他一進(jìn)門就給秀木鞠躬，秀木嚇了一跳。介紹之后才知道，是桑干扎布。秀木一下臉色就變了。我奶奶不知道內(nèi)情，吩咐我姥姥給客人盛奶茶。還把自己從沈陽給秀木帶來的大棗拿出來招待客人。
沒多久老希回來了，一見是桑干扎布，頭都大了?！斑@可是兩個媽媽都在，要是知道實情我還不得被吃了。”老希心里尋思著。
好在大家都沒把事情捅破，桑干扎布晚上去了胡日差老爹家。
這一晚秀木又開始不說話了，老希開始犯愁了，上次秀木不說話近半個月，他是費勁心機(jī)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哄好了，這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