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時分,皇宮上空滾過一陣透雨,驅散了連日的暑溽,庭花翠葉都在清涼的雨簾中打起精神,隨風搖擺著喜意的枝丫,一層薄陰卻長久地籠罩著深深宮苑,蛩夜便早早來臨了。
蘇媺帶著朝歡回到棹蘭齋,一壁嚷著“快拿些冰蜜瓜片來吃”,一壁又說“趁著這會兒涼快,快拿水來擦洗”,半晌,卻只從夕安那里得到一盞熱茶。
“小姐又任性了!剛用過晚膳,倘或再乍涼乍熱地積在肚兒里,又得生病了!小姐知道勸公主,也該勸著自個兒才是!”
蘇媺接過茶,借著蓋子的遮掩,偷偷翻個白眼兒,一口熱茶下肚兒,迎著窗外涼意習習的晚風,長長舒了一口氣。
夕安忙又阻道:“小姐可是大家閨秀,切不可再做此態(tài),叫外人看見了,豈不笑話!”
說著,她又瞪向朝歡:“都是你帶壞了小姐!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姐不拘束你,你自己也該注意些!”
蘇媺一默:秀姀走后,自己確是放松許多,有時恍惚似回到了幼時的姑射山,帶著朝歡和夕安,漫山遍野地去摘花打鳥、追風逐日……
她自失般一笑,將盞中的茶飲盡了,看向朝歡:“自打回了宣頤宮,你就一直盯著我看個不住。說吧!到底怎么了?”
朝歡嘆了口氣,目光中滿是憂色:“今日翮貴妃說:小姐比進宮時可是瘦多了,奴婢想著,還是跟老爺說一聲,尋個穩(wěn)妥些的太醫(yī),為小姐調理調理才好!”
蘇媺渾不在意:“我不是說了,夏日炎熱,胃口不開,難免瘦了些!”
夕安卻正色道:“這事兒奴婢早就想說了。這一二年,小姐殫精竭慮,時常飲食不調,夜里又睡不安穩(wěn),如何能保養(yǎng)自身?只有小姐自己不覺得罷了!”
蘇媺抬手撫過臉頰,嬌嫩的肌膚下并沒有柔潤的感覺,仿佛確是有些清瘦了。
她故作輕松地笑道:“我覺得精神還好,不是什么大事!”待一眼瞧見夕安眼圈泛紅,忙又道:“朝歡記得跟父親說一聲也好,只是不必巴巴地特意去說,免得家里人擔心!”
夕安的眉間帶著久拂不去的褶皺,正欲再說,朝歡卻沖她使個眼色:小姐今日難得開懷,何必非要說這些掃興的事?日后加倍細心照顧小姐才是!
夕安只得將此事暫且按下,一邊湊趣兒道:“小姐今日聽了出什么戲,這樣高興?”
蘇媺一怔,心底泛起一絲心疼:自那日被牛嬤嬤掌摑,夕安便甚少出暄頤宮,每日只能關在棹蘭齋里忙些繡活。
她眸底流過一道寒光,面上卻不顯:“整日被悶在宣頤宮里,好容易出去疏散半日,何況,今日的戲唱得確實好,我干嘛不高興?”
朝歡笑道:“小姐又哄奴婢!奴婢在一旁看得真真的,小姐的心思根本不在戲上!不然,奴婢出個題考考小姐:那瓊英郡主、靈芝國嫂、上真仙姑三人拉著淳于棼要給他做媒,淳于棼一高興,唱錯了一句,小姐可知是哪句?”
蘇媺一噎,夕安立馬舉了團扇去拍朝歡的頭:“死丫頭瘋魔了,連小姐也敢編排?瞧你輕狂的,小姐別理她!”
兩個人鬧成一團,蘇媺踢了鞋子,趴在水墨色白鳥紅蓮迎枕上,以手支頤,打趣道:“曲有誤,周郎顧!我們朝歡比起風雅才子周公瑾,也不差嘛!”
主仆三人說笑了一會子,眼見得戌時過半,忙侍奉蘇媺卸妝梳洗。
蒙昧朦朧的菱花銅鏡里,白玉金杏釵閃著耀目的光澤,朝歡看著鏡中蘇媺白皙的臉龐,和唇角掩抑不住的笑意,別有意味地道:“今日驚云閣中的戲,奴婢沒看懂,還請小姐指點一二!”
蘇媺嗔她一眼,笑意卻慢慢隱去了,她拂過玲瓏玉梳尖銳密麻的齒尖,聲線似窗外夜風的清涼。
“若真要‘隱’,便隱個徹底!什么大隱小隱的,不過是一邊打著淡泊高致的幌子,一邊又留戀這萬丈紅塵繁華,哪個也舍不下,還要妄求個兩全其美、左右逢源,真真令人發(fā)笑!”
朝歡歪頭想了一想,道:“小姐說的是……懋妃?”
蘇媺沖她丟去贊許的一眼:“人人都說懋妃素簡,此話不假,可要說她古板不知變通,或是性情淡泊、不慕名利,那就大錯特錯了。若真是淡泊,就該像嬿昭儀那樣,什么大筵小宴都一概推卻,而懋妃卻恰恰相反,平時見不著她人,可若有露臉的機會、或是必能見到皇上時,一定少不了她!”
朝歡和夕安思忖著,不由點頭:“小姐說的是,細想來,懋妃與嬿昭儀相比,竟是一律反著來的!”
“今日,翮貴妃先是拉攏示好,懋妃不為所動,后又百般羞辱挑撥,她也一概咽下,此人性情之堅忍,可見一斑。不過,越是如此,所圖越是不小,于‘名利’二字,只怕更是在乎得緊,所謂‘不為外物所拘’,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給人看罷了……”
蘇媺的聲音在暗淡明滅的燈火中漸漸低緩下去。
傍晚回到宣頤宮,蘇媺見慶妃神情郁郁,不便攪擾,便說回棹蘭齋用晚膳,卻不想竟被慶妃留了下來,只是幾個人都滿腹心事,對著一桌珍饈美食,卻食之無味。
晚膳后,曦華終究耐不住這壓抑的沉默,先開了口:“今日翮貴妃也太過分了……好在只是一領席子,雖然稀罕些,也不算什么!”
慶妃合著手中的茶盞,嘆了口氣:“你們哪里知道……”
她嘴角翕動,似是有些猶豫,明亮的燭火映著她默然低首的側臉,像是無數(shù)舊時光留下的蒙昧暗影,撲朔而迷離。
許是宮中長日無聊,許是今日發(fā)生了太多事,許是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終于被掀動了,謹慎口緊如慶妃,竟也有了傾訴的欲望。
“當年,懋妃姐姐受寵的日子并不長,又未能生下孩子。還是先皇后在皇上面前為她進言,皇上這才……那之后,她就誕育了弘琛??汕桑腓〕錾侨?,咱們的隊伍攻下了淮南道,繳獲的財物中,竟有一領金星竹席?;噬虾芨吲d,說這孩子真會挑日子,日后說不定是個有大造化的,就把這金星竹席賜給了懋妃姐姐!”
曦華瞪大眼睛:“這么說,那金星竹席,父皇本是賜給二哥的?”
“算是吧!那幾年亂糟糟的,皇上到處征戰(zhàn),家里……也不太平,誰還能記得涼席的事,日子久了,也就被人漸漸遺忘了。不曾想,今日貴妃竟重新提起,也不知,她是何用意……”
“還能是何用意?”曦華憤憤道:“東宮里奇珍異寶堆成山,她還要搶二哥的?恨不得全天下的好東西都歸了她們母子倆才好,真真貪得無厭!”
蘇媺宛然一笑:“若是旁的也罷了,這金星竹席對王爺來說,意義非同一般,懋妃娘娘怎的爭也不爭,就這么舍了出去?臣女覺得……娘娘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心性軟弱的人哪?”
“唉,可不就是太要強了,才把日子過到這步田地?”
慶妃看著殿外暗藍陰翳的虛空,嘆然道:“她這個人哪,性子太嚴肅、太古板了,皇上難道還缺人討好么?翮貴妃那樣受寵,也要趨附皇上,何曾見過皇上去屈就旁人的?”
曦華看看慶妃,又瞧瞧蘇媺:“那……這件事就這么算了?”
慶妃忙回了神,警然道:“你可別去強出頭!皇上若要管,自然會說話,若不管……也不過是一領席子罷了!到底是東宮、是儲君,何必去掙這尺寸間的長短?”
曦華忿然地跺跺裙下的腳踏,蘇媺淺然含笑,心下卻對慶妃的話不以為然。
那個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景元帝,果真從未屈就過旁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