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送荷香,綠波蕩漾,從驚云閣上放眼望去,只見鏡湖的水面上盡是嬌紅新粉、翠葉田田,端的是一片美好韶光。
一只錦繡畫舫停在閣下,預(yù)備著嬪妃們趁興游湖,只是今日,無人會有這個興致了。
只有曦華朝畫舫緊瞅了兩眼,挽了蘇媺的衣袖,低聲央道:“媺姐姐,咱們悄悄溜出去好不好?這戲有什么可看的?左不過是干坐著罷了?!?p> 蘇媺看著正緩緩走進閣子的那一抹清瘦身影,點一點曦華額頭的芙蓉花黃,道:“只怕,今日這出戲才好看呢!貴妃來勢洶洶,意頭頗為不善,懋妃娘娘必要受些磋磨,你就不替王爺擔(dān)心?可見,王爺是白疼你了!”
曦華無奈,只得安分地坐了,卻又極為不屑地道:“就她多事,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生出這許多是非來!”
蘇媺搖著手中的鮫綃團扇,陣陣荷風(fēng)吹動她額角的碎發(fā),鼻間清香盈盈,心境悠然,如湖上一支亭亭如玉的蓮蓬,隨風(fēng)搖擺著。
她心知,于翮貴妃而言,自己不過是一道開胃小點罷了!
今日一大早,便接到鳳藻宮傳話,說貴妃請闔宮嬪妃看戲,曦華原本興趣缺缺,卻被她硬拖了來,此時“大菜”才剛上桌,鼓點尚未開響,如何能離開?
“你覺得貴妃多事,可站在她的立場上,卻是先有人跟她過不去,她不過是被迫反擊罷了!”
曦華咬咬唇,百無聊賴地捏起一粒糖松子,瞧了瞧,又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桌上。
“父皇又要左右為難了!前朝的事,本就不是后宮該插手的。太子若能知人善用,二哥也不會另薦人選,都是為了朝廷好,自然應(yīng)該‘能者上,庸者下’!”
蘇媺搖搖頭,拿了帕子為她擦拭手指上的糖漬,面上神色是漫不經(jīng)心的疏懶。
“哪像你說的那么簡單?皇上難道不知‘能者居上’的道理?只是用人之道,除了能力,更要看心性。何況,軍權(quán)之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須慎之又慎。那位西南首將在南地已盤亙數(shù)年,麾下親信何止一兩個,動了哪個也不好,而尤釗畢竟資歷尚淺、難以服眾。別說東宮了,換作誰,都要在心里嘀咕:打了幾個勝仗,就算常勝將軍了?武將不比文官,誰的官位,不是歷經(jīng)血戰(zhàn)、拼命廝殺掙來的?像尤釗這樣的人,即使再有能力,但何時用、用在什么位置,都要細(xì)細(xì)考量,若是強行派駐,弄不好,是要激起軍中嘩變的!”
曦華歪頭想了想:“你說得也有道理!”說罷,忽然挺直原本憊懶的腰身,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姐姐……對這種事也感興趣?”
蘇媺從未在曦華面前談及政事,此時不小心流露一二,忙笑著回轉(zhuǎn)道:“這陣子前朝吵得厲害,連你這整天只顧玩耍的都留心到了,我難道就不能留意一二?”
曦華嗔怪著抱住她的胳膊,兩人切切耳語、低聲說笑,前面懋妃已施施然與一眾嬪妃行罷禮,落了座。
卻聽翮貴妃笑道:“懋妃可真是貴人!下回,本宮干脆自己出馬,也省得三趟四趟地虛耗奴才們的腿腳,才能請得動你!”
懋妃朝翮貴妃略一頷首,歉意地道:“貴妃說笑了!臣妾如何敢勞動娘娘的人?只是天氣熱得叫人生厭,夜里也難以安枕,臣妾這才想留在宮里,偷個懶眠上一眠,不想,竟攪了貴妃與一眾姐妹的興致,實在是臣妾的罪過了!”
翮貴妃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卻忽然話音一轉(zhuǎn),語氣是披了秋霜般的冷:“確是懋妃的罪過!你既自己認(rèn)了,本宮也只能略施薄懲、以示公允,就罰……懋妃為眾嬪妃一一斟茶賠禮,無論品級高低,都只管端坐受禮就是了!”
她話音方落,閣中便陡然靜得有些嚇人,不說簌簌私語、盤盞輕響,就連絲絲湖風(fēng)也好似在檐外打旋兒繞過,再不肯吹入閣中。
懋妃再不得寵,也是二皇子、瀛云王的生母,側(cè)二品的皇妃,遍觀座中,有幾個人能受得起她一禮?
而翮貴妃要她親手斟茶,語氣隨意輕慢,竟是將懋妃當(dāng)作一個普通宮女使喚了,即便她一向跋扈妄為,此舉,也未免太過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翮貴妃,一絲大氣也不敢出,連曦華也圓瞪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點著翮貴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片悚人的沉寂中,翮貴妃忽然“噗”一聲笑出來,拿帕子捂了朱唇,吃吃地笑起來。
“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哎喲,不妨事的!咱們十幾年的姐妹了,一向玩笑慣了的。本宮倒忘了,座上不少姐妹都是初入宮的,還不曾見過昔年在涼州,咱們一處說笑、一處吃喝,還擠在一張床上睡過,懋妃哪里會在意本宮這幾句玩笑話?”
眾人都舒了一口氣,臉上浮起迎合的笑容,眸底的畏懼之色卻更添了幾分,只覺得翮貴妃嬉笑嗔怒之間,自然流轉(zhuǎn),卻隱隱透著一股捉摸不定的威勢,叫人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而懋妃果然順著她道:“貴妃一向好詼諧,宮中時日還長,眾位妹妹以后就知道了?!?p> 蘇媺眸底閃過一絲興味,從她的方向,能看到翮貴妃長眉飛揚、似笑非笑地看著懋妃,卻看不到懋妃的神情,只有她平靜無波的背影,端莊地坐在位子上。
方才那一刻,她是畏懼?是憤然?還是果真如翮貴妃所說,只把這當(dāng)作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來人,先請懋妃娘娘點戲!”
翮貴妃慵懶地擺擺手,珠蘭忙親手捧了戲單子,送到懋妃面前。
“臣妾對戲全然不懂,還是請貴妃點兩出好戲,給咱們聽吧!”
“這么說,你是全聽本宮的?”
“是!”
翮貴妃鳳眼微瞇,涂了鮮紅蔻丹的纖指輕輕叩著玫瑰圈椅的扶手,一下一下,似人定時分昏暗的長巷里,誰的跫音步步走近,敲打在人心上。
“夏日炎炎,那些哭哭啼啼的戲難免叫人膩歪,那打來打去的,又叫人心煩燥熱,懋妃若要頭腦清明、心中清涼,依本宮看,最好的,莫過于聽一出——《南柯夢》!”
座上人人默然。
今日鳳藻宮相邀,除了一兩位嬪妃,闔宮女眷都聚在這驚云閣中,遠(yuǎn)望高槐掩映處的麗殿華堂,竟好似空宮一片,寂寂無聲。
蘊濕的湖風(fēng)迎面吹來,一只熒藍蜻蜓隨風(fēng)款款飛進閣中,被小宮女拿帕子一打,吃了一嚇,慌慌飛走了。
水光澹澹,照得人恍恍惚惚、似夢似真,只覺那蜻蜓的一雙薄翅,點過一片凝碧的鏡湖,便輕巧巧向南飛去,沒有半分流連之意。
蓮音臺上,是誰的手柔柔擦過了管弦?仿佛那絲絲音韻已婉轉(zhuǎn)而起,隔著脈脈的湖水,歌舞依稀,山水依稀……
不過片刻之間,只聽懋妃聲音平平地道:“貴妃說好,那必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