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倆的嘴仗還沒打完,教場上已然安排停當(dāng)。
只見武器架等一應(yīng)挪開去,敞亮亮只剩了兩個紅心靶桿,歐陽燕的在五十步外,歐陽燊的卻在一百步外。
這是歐陽燕幾番衡量后,自認為最合理的比試要求。
對此,歐陽燊極為鄙視。
他自然是有底氣的,年輕時一張長弓可百步穿楊,如今雖上了幾分年紀(jì),功夫卻并未落下,絲毫沒有因為身居高位,便養(yǎng)尊處優(yōu)起來。
右邊觀閱臺下,掛了一面碩大的紅纓銅鑼,那是平素兵士們較量武藝時,用來計時辰、定勝負的。
此時,歐陽鷹正帶著幾個親衛(wèi)站在銅鑼旁,他神色略帶不安,惹來父親不悅的一瞪,連忙堆起一臉討好的笑。
歐陽燊心中不無遺憾。
這個兒子一向循規(guī)蹈矩、膽小羞怯。今日,倘若站在教場上向他挑戰(zhàn)的是歐陽鷹,哪怕他是為了娶一個母夜叉當(dāng)媳婦,自己想必也會滿肚皮的驕傲吧!
左邊的觀閱臺上,幾位兵部同僚和京衛(wèi)將官正悠哉地坐著喝茶,算是父女倆請來裁斷輸贏的“判官”。
這幾人皆是看著歐陽燕長大的,只因她自三四歲起,便時常穿了哥哥的衣服,樂顛顛跟在歐陽燊屁股后面巡視兵營。
歐陽家這一對龍鳳雙胎,幼時自然雌雄難辨,待大了幾歲,外人才知道,兄妹倆這一文一武,竟是兒子跟女兒調(diào)了個個兒。
此事一直被歐陽燊的同僚好友拿來打趣,今日有這等熱鬧可看,焉能不來?
歐陽燕瞇縫著眼睛看著百步外的靶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扭頭瞄著歐陽燊的神色,忽而粲然一笑:“爹,今日不管輸贏,女兒都感謝爹爹,能給女兒一個爭取的機會?!?p> 說罷,她垂首斂衽、恭恭敬敬地朝歐陽燊施了一禮。
歐陽燊一愣,臉色有些別扭。他朝天上翻個白眼兒,小聲嘀咕道:“死丫頭!又想給老子灌迷魂湯!”
“平日爹爹忙于公務(wù),已許久沒指點女兒的箭術(shù)了。今日,咱們不光比準(zhǔn)頭兒,也要比比力道!”
歐陽燕遙遙一指靶子:“倘若箭射中靶心,卻未能咬到終局,那便是強弩之末,自然也是算輸?shù)模 ?p> 此言一出,觀閱臺上諸位都高高挑起眉毛。
歐陽燊一把祖?zhèn)鞯慕鸾枪f天下無敵也不算過分了,這準(zhǔn)頭和力道還能有錯?難不成,歐陽燕的箭技已有了長足大進,竟有把握勝過自己的父親?
連歐陽燊也狐疑地看了看女兒。
自從歐陽燕提出以比箭決定勝負,他就知道,這丫頭一定要搞鬼。
不過,他雖性情粗豪,卻極喜歡研究兵法智計,自忖什么陰謀詭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女兒是他教出來的,她有幾分本事,自己還能不曉得?
“丫頭,你可想好嘍!還有啥子要求,干脆都說個明白!別等輸了,再跟老子哭鼻子!”
“爹爹放心,就按咱們事先說好的,以十箭定輸贏!若是女兒輸了,婚事任由父親安排!”歐陽燕說著,灑脫地朝觀閱臺上一抱拳:“幾位叔伯都可作證,小女一言既出,絕不反悔!”
這父女倆都是極爽利的性子,當(dāng)下再不多言,場上的氣氛一時有些緊張起來。
所謂長者為尊,歐陽燊也不跟自己的女兒假裝謙讓。何況,他今日存心要給歐陽燕一個教訓(xùn)。
只見他抽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見擺什么架勢,似乎只是猿臂輕輕一挽,手中的金角弓卻陡然如懸空滿月一般,瞬間充滿擎天拔山的巨大張力,讓人只擔(dān)心再多一分力氣,那弓便要折斷了。
白翎箭未出,場上喝彩聲已起。
都是兵刀下滾出來的英雄,自然看得出,這不是獵苑里、教場上磨出來的花架子、俏擺設(shè),而是從千軍萬馬中闖出來的堅韌功力,只這一個起勢,便足以嚇破宵小鼠輩的膽子。
那個方才還一身粗疏魯莽的歐陽燊不見了,他整個人仿佛與金角弓合為一體,雙足如錘山定木般穩(wěn)立于地,目光定定瞄準(zhǔn)箭靶,如鐵鉤般的手指一開,白翎箭呼嘯地射向靶桿。
眾人還未來得及叫好,便覺眼前一花,又有雙箭聯(lián)袂追出,遙遙只聽嘭然作響,眾人忙定睛望去,只見三支箭雖先后發(fā)出,卻同時擊中靶心,箭鏃緊緊靠在一起,深深地咬在紅心上,每一支都似要穿靶而過,箭尾猶自微微顫動、蕭蕭蜂鳴,正是歐陽家的絕技——三矢連珠。
教場上轟然雷動。
左右驍衛(wèi)的兵士們對歐陽燊“神箭”之名仰慕已久,只是素日難得一見。
聽聞他父女二人在此比試,焉能不來?故而,雖然親衛(wèi)們早已清場,還是有不少將士軟磨硬泡地擠了進來。
歐陽燊頭一招便使出三矢連珠,自然不是嘩眾取寵,而是存心要折了女兒的心氣。
只因歐陽燕自幼愛武,時常說些令大人捧腹的童言稚語,什么“要做大齊第一位女將軍”啦、“長大了要去西北打胡子”啦、“要招個上門女婿留在歐陽家”啦,小女兒嬌語可人,歐陽燊每每被逗得哈哈大笑,卻從不當(dāng)真。
何況,他對這唯一的女兒視若珍寶,哪舍得讓她去北原關(guān)塞,跟著一群糙漢子喝風(fēng)吃土?
因此,當(dāng)歐陽燕說要招贅許慕時,歐陽燊只覺啼笑皆非,可等發(fā)現(xiàn)女兒并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先是勃然大怒,欲帶人“剿了鴻文書院”,后又十分懊惱,悔不該傳授女兒武藝,如今教出個“假小子”,她今日要招贅,待明日,豈不是要丟下老父弱兄,包袱款款、從軍去也?
故而,歐陽燊大展神技,是存心讓女兒明白,她學(xué)得那一點皮毛,尚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還是安安分分做個乖女兒,別給老子整那些幺蛾子!
此時,聽到驍衛(wèi)營將士的歡呼喝彩,他不禁得意洋洋地瞥了女兒一眼。
歐陽燕卻是目光一閃,心中一陣雀躍難捺。
她與哥哥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兄妹倆眼睛里劃過奸計得逞的竊笑,可惜歐陽燊只顧得意,全然未覺已經(jīng)中計。
教場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歐陽燕身上。
今日的歐陽燕,身穿一襲火紅如楓的窄衽勁衣,襯得她英眉俊目、俏拔玉立,如一株傲然盛放的紅山丹,連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叔伯們都禁不住要贊一聲好。
那當(dāng)首一人是個黑臉闊嘴銅鈴眼的“大胡子”。
只聽他一臉惋惜地對鄰座道:“可惜了!大侄女這般人品樣貌,怎么就認準(zhǔn)了一個窮酸儒呢?要不然,我家那五個小子,隨便她看上哪個,我一兩銀子彩禮錢都不要,敲鑼打鼓地給她送到歐陽家去!”
鄰座鄙夷地打量他一眼:“就你家那五個黑鐵塔,想娶老歐的‘眼珠子’,你就不怕黑鐵塔變成箭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