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了二月,春寒漸微,柳絲吐碧。
這一日,蘇媺午睡初醒,只覺身上慵懶,便拿了一本《碧雞漫志》歪在美人塌上似看非看,耳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秀姀和夕安在外間談?wù)撝率盏哪甓Y。
朝歡悄悄進(jìn)來,掩閉了門,低聲稟道:蘇栯傳了訊息到宮中,莊順太妃的遠(yuǎn)房姨甥孫鹖求到了蘇府。他原任豫州別駕,前一陣子被太子網(wǎng)羅了些莫須有的罪名,現(xiàn)正停職待參,別駕一職也暫時被人替了。
孫鹖打聽到蘇栯與其上司、現(xiàn)任豫州刺史的丁卯交情莫逆,便欲請?zhí)K栯從中斡旋,請丁卯為自己上書證言。
蘇媺聽罷,眉梢微挑,一開口便直中“靶心”:“那孫鹖被停職,是否與去年太子發(fā)往北軍的軍需一事有關(guān)?”
朝歡笑道:“怨不得老爺說,小姐一聽便知怎么回事。聽孫大人說,當(dāng)時太子醉酒誤事不假,不過,翮貴妃和戶部原想在這批軍需上做點(diǎn)手腳,為東宮謀點(diǎn)私利,孫大人拒絕通融,這才惹怒了貴妃?!?p> “這卻是奇怪——既是上司下職,孫鹖為何舍近求遠(yuǎn),自己不去求丁大人?”
“說來好笑,當(dāng)初丁卯大人曾苦勸孫大人不要揭開此事,反被孫大人教訓(xùn)了幾句,弄得丁大人面上無光,如今事情出了,便不肯再為他說話?!?p> 蘇媺將《碧雞漫志》合起,思忖道:“丁卯此人,父親曾提過,乃外圓內(nèi)方、機(jī)變有識之人,能讓他睜一眼閉一眼地放過,想必這批軍需的問題也不算十分嚴(yán)重?!?p> 朝歡點(diǎn)點(diǎn)頭:“聽說,是東宮打著籌備軍需的名義采辦了一批珍貴藥材,運(yùn)往北軍前都換成療效差不多的便宜藥,像什么龍腦冰片換成普通艾片、血竭花換成裸花紫珠,還有不知多少珍珠、猴丹什么的。戶部的賬上是平的,東西卻進(jìn)了東宮的私庫?!?p> 蘇媺微微疑惑:“孫鹖既是太妃看重的人,以翮貴妃的性子,為何沒有威逼利誘、為己所用,反而如此干脆地一腳踢開?”
“哦,據(jù)說是因為此人十分耿直,寧折不彎?!?p> 蘇媺一下笑了:“怎么,又是個‘倒叫驢’不成?”
“那倒不是,那‘倒叫驢’彭蒿是一根筋,孫大人可是剛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p> “還不都是一樣?”蘇媺拊掌坐起,將《碧雞漫志》輕輕扔在塌上,眼睛里清亮亮的笑意傾瀉出來:“水至清則無魚!若不知變通,給他什么官職也待不??!”
朝歡忽然呆了一下,恍如在夢中:多久沒看到小姐輕松舒悅地笑了,眼睛里像有個小太陽一跳一跳,真好!
她有意逗蘇媺開心:“翮貴妃最近實在倒霉,凈碰上這種認(rèn)死理的人。不過,奴婢覺得一根筋比缺根筋好,如今孫大人只是拒絕通融,若萬一‘好心辦壞事’,嚷得盡人皆知了,翮貴妃還不得嘔死?”
蘇媺哈哈大笑,仿若碰了繡幄上懸綴的金絲鸞鈴、迎簾上的玉珠脫了銀線,一串串匝在青磚墁地上,叮咚作響。
主仆倆笑過一場,回到正事兒:“孫大人請老爺斡旋,并非要官復(fù)原職,只是若從此致仕,不想身上有莫須有的污點(diǎn)。他這會兒可是正停職待參呢!”
蘇媺支起身子伸個懶腰,翹起的嘴角還未落下,伸手從紅木雕梅雀同喜的炕桌上拿過一個嶺南金橘把玩著,腦子已飛快地轉(zhuǎn)動起來。
豫州雖然偏僻陰寒,卻是北方的關(guān)塞要地。出了豫州邊境的靖安關(guān),再往北不過二三十里便是北胡草原,歷代朝廷皆屯重兵以衛(wèi)此關(guān),五品以上文武官員皆屬朝廷重職。
現(xiàn)下,兵部不在太子手中,翮貴妃是想借機(jī)把個別要職換上自己人。只是豫州別駕換人,最終還要皇帝點(diǎn)頭,這個“停職待參”便有了無數(shù)文章可做。
想必,翮貴妃還沒有考慮清楚,是看在莊順太妃的面子上對孫鹖稍加安撫,還是順了自己的性子,把這個沒有眼色的家伙一擼到底。
去歲中秋,莊順太妃的神色舉止宛在眼前,那一顰一笑,都仿佛平和慈悲,又似帶著隱隱期許,是一個將暮的老人隱在富貴滿足下的卑微和努力。
“翮貴妃的心太貪了!太妃娘家?guī)缀鯖]剩下什么人,統(tǒng)共剩了這么個能看在眼里的親戚,她竟一點(diǎn)余地不留?!碧K媺斂了笑容,微露寒意,如西風(fēng)清落葉,碧階空冷。
她微吟一瞬,舉目示意朝歡:“我們不能跟鳳藻宮、東宮對上,但太妃伸了手,永福宮的面子就一定要給。你替我告訴父親,孫大人若只想保個清白名聲,父親可從中斡旋;若想為社稷做點(diǎn)實事,可以把太子中飽私囊的證據(jù),交給御史中丞韓凜。眼下,御史臺正等著抓太子的小辮子呢!”
朝歡細(xì)細(xì)品了品,笑中帶了欽佩之意:“小姐此番安排,既能雪中送炭,也能試出孫鹖是否是真君子,還能將太子的齷齪事揭開來,一舉三得,比老爺都周全。”
蘇媺垂眸,將金橘放到鼻下輕嗅,甜香中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苦,卻又不可遏抑的放大開來,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父親蘇栯心地中正,無論雪中送炭,亦或錦上添花,第一舉動必出于天性真情、以誠相鑒,鮮少施恩或利用。
而自己呢?小小年紀(jì),已是冷心寒腸,心有塊壘,卻無磊落青山,胸有丘壑,卻不擇適處安放。交人必以利,萬事皆衡量,縱使心慕玉壺冰心、白鷗之盟,卻終究只能化為紙上虛畫、詩里空言。
蘇媺正心中黯然,朝歡把那盤皮色鮮艷油潤的嶺南金橘挪到近前,左瞅右瞅,挑了最大個的剝得干凈,殷殷遞過來:“小姐笑起來真好看,以后可要多笑笑!”
蘇媺一愣:“傻丫頭,笑也要有個由頭。若無事也笑,小姐豈非跟你一樣,一對傻子?”
“小姐下輩子跟‘傻’也挨不上邊兒!夫子就說過:小姐是這世上最聰明的小姐,心有多竅,什么事都難不倒;朝歡和夕安是最忠心的丫頭,只聽小姐的話,陪著小姐,形影不離!奴婢可是一直記得夫子的話!”
蘇媺的手柔柔地落在朝歡的發(fā)鬟上,釵環(huán)閃耀,迷蒙了她的雙眸,仿佛又回到丱角稚兒時,朝歡和夕安跟著她,在明凈空濛的山林里,在寂寂無聲的佛塔間,嬉戲跳躍,無拘無束……
稍晚些時候,秀姀知曉了此事,疑惑地問:“小姐若借機(jī)交好莊順太妃,咱們豈不又添了一大助力?”
蘇媺搖搖頭:秀姀雖熟知宮中人事,但格局終究小了些,心也太急切了。
她想起自中秋宴后,莊順太妃雖面上一如既往的和氣,但再未有親熱示好之舉,甚至有些許淡淡的疏遠(yuǎn)。
蘇媺溫言點(diǎn)撥秀姀,似輕風(fēng)微起、春風(fēng)化雨:“萬福宮一向明哲保身,倘若我們有意顯示與太妃親厚,或動輒拿一些小事攜恩求報,只怕令人為難生厭。不如作為一張底牌,以備他日之需。”
秀姀低頭沉默片刻,方才回道:“小姐說得有理!太妃性子寬厚,倒不用怕她翻臉不認(rèn)人?!?p> 蘇媺一滯,不禁看了秀姀一眼,見她垂著頭,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交疊在身前,整個人透著一種隱隱的疏離和抗拒。她心中嘆息,良久,終究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