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金秋流云,燦日明光,時有鴻雁橫空高鳴,是個難得的朗朗吉日。
西巡數(shù)月之后,景元帝的御駕終于回到京城。
卯時二刻,太子率眾皇子、皇族勛貴、文武百官出皇城,過金水橋,至崇天門外跪迎。
翮貴妃則帶著六宮嬪妃、公主們,到皇城的正恩門外迎駕。
如此儀禮嚴(yán)飭的場合,宮妃們皆按品大妝,年輕的嬪妃們卻在耳飾簪花處各自施展些小心計,眼風(fēng)里壓抑著急切的熱意:皇帝終于回京了。
蘇媺如一抹安然無波的倩影,靜立在最后,冷眼瞧著這支恭謹(jǐn)肅穆、又心思各異的隊(duì)伍。
仿佛是姹紫嫣紅開遍,春方盡,夏滿園,目光所及之處,群芳懷著熱望,次第盛放,哪管它花葉遮蔽的是錦天繡地,還是斷井殘垣……
她胡思亂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羅袖處已漸覺涼意。
曦華原本安安分分地站在最前面,忽然轉(zhuǎn)身瞧瞧蘇媺,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一旁的靈閶瞧見了,驕矜地冷哼一聲,扭回頭去。
巳初,遙遙有宮樂齊鳴,但見旌旗舒展、車乘相銜,騎駕鹵簿一行行朝皇宮逶迤而來。
數(shù)百名金甲衛(wèi)士重胄赫馬、威儀肅然而過。
凈鞭之后,九龍華蓋、鸞鳳執(zhí)扇一片片金紅黃玉,在高照的秋陽下發(fā)著耀目光華。
盡眼望去,數(shù)不盡的黃鵠白雉、辟邪游麟、四神五岳、星宿甘雨,一排排旗風(fēng)烈烈,一時如蟠龍攪動風(fēng)雷,一時又似舒卷間揮灑出一片虹暉盈天。
太子尚武、三皇子端陽親自扶輦,景元帝趙柞乘坐的御輦終于出現(xiàn)在皇宮前。
純金紗幨帷半遮半掩,層層褶裥繡以金色翔龍,四角垂掛著鏤空金香球,風(fēng)過處,一陣陣瑞麟旃檀香彌散開來。
透過一層層金帷珠簾,隱隱可見景元帝身穿明黃龍袍,端坐其中。
一眾跪迎的宮眷之后,蘇媺微微抬眸,望向御駕。
金帷搖曳間,她眼前似是一片迷蒙,仿佛又回到幼年之時。
那戍衛(wèi)森嚴(yán)的山道上,御駕也是這般光華熠熠、迤邐而來,中間端坐的那人豐額如玉、清潤如風(fēng)。
蘇媺躲在崖石后,呵呵而笑。
她一扭小身子,便欲如歸慈雛鳥般飛過去,唬得奶娘一把抱住了她。
去歲滿酌高吟,今朝一抷黃土!
都道是金閣帝子、風(fēng)流人物,誰管他霓裳羽衣動鼙鼓?算而今,漫不如傾醉長歌、好夢一場……
景元帝趙柞甫一回宮,先召來留守京城的門下侍中、尚書令,按例過問了諸部常務(wù),然后把小山般的折子撇到一邊,先行處理十洲春的命案。
刑部侍郎湯旺早就候在晉德宮正殿外,凌晨吃過兩塊點(diǎn)心的肚子空空如也,這會兒,只剩下一肚子涼風(fēng)。
他按捺著心中的不安,詳細(xì)稟報了審案經(jīng)過。
景元帝聽了湯旺對案子的看法,又詢問了些細(xì)節(jié),末了,竟賞了他一匣長興貢岕,以褒獎他實(shí)心任事、為君分憂。
此后,前朝后宮都迎來了天子之怒。
最先挨罵的是東宮三師,罵他們“素餐怠惰,疏忽失查,致太子行為不謹(jǐn)、品德不修,深孚朕望”。
于是,自太子三師開始,其下東宮各級屬官、近侍皆有懲處。
太子跪在晉德宮的金磚上,聽了皇帝足足一個時辰的訓(xùn)誡,然后禁足東宮讀書、思過半年。
戌時一刻,忙碌一天的景元帝踩著濃濃的秋露進(jìn)了鳳藻宮,對著翮貴妃大發(fā)雷霆:“教子無方、縱容溺愛、干涉刑訊、有失婦德”,一句緊一句得疾言厲色、不留情面。
但罵過之后,他雖拂袖而去,卻沒有對貴妃降下任何懲罰。
翌日,許是出夠了氣,景元帝降罪鎮(zhèn)國公岳家時,倒頗有幾分雨露恩深的味道。
他允了岳琦對兵部右侍郎一職的請辭,看在岳城父子當(dāng)年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同袍之情,和岳氏一族功勛卓越、又是皇家姻親的情份上,沒有黜降爵位,只分別予以罰俸一年的懲處。
在鎮(zhèn)國公岳城的請罪折子上,趙柞朱筆長批道:
“岳昭乃朕之愛婿,無奈為人蠱惑,險鑄大過,不罰不足以正綱紀(jì)。然朕亦有子,自太子提孩始齔之年,撫之育之,殫精竭慮,以待其成,縱有過失,未嘗輕言棄絕,其間辛苦不足為外人言……昔龍興之時,爾勠力以誠,有直無隱,與朕乃君臣際遇、私意相得者,朕心深知,勿所更移……”
這段推心置腹、情深意切的朱批,感動了許多人,但也凸顯了岳家縱子忘恩、不忠不孝的尷尬處境。
原本精神矍鑠的鎮(zhèn)國公岳城,短短半月,仿佛蒼老了十歲。
這位已至暮年的家主,不得不面對族中子弟的泣淚叩問:曾經(jīng)叱咤沙場、戎馬倥傯的岳氏一族究竟何去何從?
而備受矚目的兵部右侍郎一職卻空了下來。
東宮未能如愿,幾位國相的舉薦折子也都留中不發(fā)。
百官在迷惑之余,少數(shù)精明人卻從中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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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的消息送進(jìn)棹蘭齋時,蘇媺正坐在美人榻上,和夕安、秀姀揀選著新做的秋氅上要繡的花樣子。
景元帝對鎮(zhèn)國公府的態(tài)度,在禮部侍郎蘇栯的意料之中。
他讓朝歡告誡蘇媺,不要希望借助于一件風(fēng)月案,只一次就折了岳家的根本。
皇帝心心念念的是鎮(zhèn)國公手中的兵權(quán),而不是對岳家子弟趕盡殺絕。
比如隋朝時,文帝親自到城外,迎接擁有從龍之功的大將梁?;鼐?,并殷殷垂問其父母妻兒安好。梁睿深知其意,主動稱病請辭,終得善終。
宋太祖趙匡胤即位后,一天召集了昔日部舊,每人一騎,行至僻靜無人處。
他直言若是誰有意做皇帝,可以將他殺死、取而代之。
眾人聽了,嚇得伏在地上,渾身戰(zhàn)栗。
從此,這些人再也不敢仗著與他的袍澤之情,有傲慢驕橫之舉。
“臥榻之旁,豈容它人酣睡”?帝王之心從來如此。
但若這驍勇之軍、剽悍之將只是皇帝掌控的千里駒,那么“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絕不是一個志在天下的帝王的上選。
蘇媺聽著朝歡轉(zhuǎn)述蘇栯的話,卻忍不住想:昔日是手握實(shí)權(quán)的大將軍,今朝是空有爵位的國公爺,不知,岳城心中是何感想?
想到皇帝對翮貴妃“罵而不罰”,她手指微頓,又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中的花樣子。
十洲春一案中,太子流連秦樓楚館,駙馬私通罪臣之女,皇家的顏面已是丟盡了。
事發(fā)后,最棘手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澄清案情,以免京城流言紛紛、妄生穿鑿。
翮貴妃抓住了最好的時機(jī),雖然手伸得長了些,卻盡力維護(hù)了皇家的體面。
她的處置,其實(shí)沒有錯!
若是細(xì)論“教子無方”,身為父親,景元帝的過錯也并不比翮貴妃少。
“奴婢聽說,太子剛正位東宮之時,并不像現(xiàn)在這般放縱。這才短短幾年,就成了這么個憊懶樣子!”
秀姀用花線在氅衣上細(xì)細(xì)比量著,一邊隨口說道。
五年前,趙柞登基,立次子趙尚武為儲君,曾親口對臣子們道:“此子天資粹美、穎悟絕倫,乃朕之第一子也”。
可見,趙柞對這個兒子有多喜歡。
當(dāng)年,還是束發(fā)之齡的尚武想必十分聰敏好學(xué),才能當(dāng)?shù)闷疒w柞這一贊。
那時,有大臣進(jìn)言說:“自古‘立嫡立長’,為國本大計考量,太子既然已非嫡子,便總要占一個‘長’字。”
于是,景元帝雖然追封了早逝的長子為永安王,卻是從太子開始,為一眾皇子序齒。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天下母親的初心是一樣的,只是每個人所計謀的東西,各不相同罷了?!?p> 蘇媺將一幅三秋海棠花樣兒遞給夕安,似是在回應(yīng)秀姀,又似自語自嘆。
前朝后宮都知道:翮貴妃生性要強(qiáng),識人處事又頗有見地,甚至高出一般男子許多。
她對兒子寄望過高,便總會失了幾分耐心。
太子每有過失,她動輒便發(fā)怒訓(xùn)斥,乃至指手畫腳、越俎代庖。
待事情過了,她又回轉(zhuǎn)了慈母心腸,肝兒啊肉兒地心疼起兒子來。
天長日久,太子摸清了母親的脾性,既對她無比依賴,又難生畏慎之心。
而翮貴妃也習(xí)慣了明里暗里地插手東宮事務(wù)、為太子收拾爛攤子。
“愛之太恩,憂之太勤,雖曰愛之,其實(shí)害之。翮貴妃恨不得親手替兒子鏟去一切麻煩,太子又怎能有所長進(jìn)呢!”
蘇媺一邊說著,一邊想起那一日在毓節(jié)門遇到太子時的情形。
曾經(jīng)俊朗聰穎的少年,如今身體胖重遲鈍,眼下一片青色,滿是長久縱欲后的頹廢。
“哎,特別是這兩年,太子沉溺酒色、不能自拔,貴妃心疼兒子,下不了狠手去管。哼,慣子如殺子,自然養(yǎng)不出什么好種子來!”秀姀不客氣地回道。
“誰不是好種子?”
曦華忽地從門外跳進(jìn)來,臉上掛著幾分皮賴的笑。
主仆三人皆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