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鴿血櫻桃在蘇媺頸項下發(fā)出宛轉光華,太妃甚是滿意。
“小姑娘家家的,就該打扮得亮挑些,要那么素凈做什么?本宮這上了年紀的,豈不是連朵花兒都戴不得了?”
蘇媺含笑拜謝:“又偏了太妃的好東西!蘇媺跟公主空有孝心,卻給不了太妃半分孝敬,反倒又吃又拿的,也實在臊得慌!”
太妃慈靄地笑,示意蘇媺坐在她下首。
“本宮記得,過了年,你就十三了吧?雖說你父母舍不得你早出閣,也該相看人家了。只是,你要留在宮里,跟曦華作伴兒,怕是要耽誤了?!?p> 曦華把玩著項圈上的玉兔,聞言一愣:“嬍姐姐的生辰在六月呢!”
紫茉眼里閃過一絲揶揄,跟太妃交換個眼色,笑了起來。
“蘇小姐這般品貌,還怕沒有好姻緣?太妃若有心做大媒,可要先緊著咱們公主。什么時候公主選到了如意的駙馬,才能放蘇小姐回家去呢!”
紫茉今年二十歲,自幼被賣到小蔣氏身邊為婢,曾欲立誓終身不嫁,侍奉太妃一輩子。
但太妃不忍,只等為她留意一門好親事,便要將她風光嫁出去。
她性情開朗,因侍奉太妃多年,身份與別個不同,又是看著曦華長大,素日也是說笑慣了的。
“我把你這爛嘴的丫頭!”曦華瞪圓眼睛罵道,伸手從寶相花果盤里抄起一個小金桔,剛要砸過去,忽兒又住了手。
她得意洋洋道:“你急著嫁人,就拿別人說嘴。不如,我替你跟太妃求個情,早些放你出宮去吧?”
紫茉臉色微紅,卻依舊落落大方道:“奴婢要侍奉太妃,有什么好急的?公主也不用急,皇上雖然舍不得,可若是公主自己相中了哪個,又如何留得?”
曦華氣得跺腳,推著花照去撕紫茉的嘴,花照只得上前,跟紫茉抱在一起扭成一團,宮人們都呵笑起來。
曦華扒著太妃的胳膊,嬌嗔道:“我不依,太妃偏心爛嘴的丫頭,我還用什么晚膳,吃氣也吃飽了?!?p> “唉喲,我的乖乖,本宮可舍不得!”
太妃將曦華攬在懷里,笑道:“老婆子有了年紀,就糊涂起來,好好的提這個做什么?我們曦華跟嬍兒都還小呢,必要細細揀選了好的,哪能輕易就許了人?”
莊順太妃神情舒悅,曦華撒嬌撒癡,宮人們在旁邊湊趣,這是深宮中難得的悠游自在、不必墨守規(guī)矩的時光。
富貴有余閑,好似佛龕前的狻猊香爐上那一縷縷紫煙,逸態(tài)靜然。
此一刻,各宮燈火次第漸明。
多少明堂鋪金錦簾落,佳客至、新酒熱,只待一酌解千憂,便是良辰好景滿香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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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晚宴,設在萬福宮正殿后的暖閣里。
當中擺了一張三星鼎足祈圓桌,桌上金盞玉盤、佳肴琳瑯。
莊順太妃在主位上坐下,含笑道:“今兒晚上,咱們娘兒仨也不用管什么規(guī)矩,都自在些才好?!?p> 紫茉端了剛煮開的香雪酒,倒進嵌紅寶珠銀酒壺里,又夾了些姜絲雪花冰糖,酒一入盞,一股甜香沁漫開來。
那酒十分清澈,在斗彩團蓮小杯中漾著一抹月牙兒似的亮光,實在誘人。
見曦華和蘇媺都眼巴巴兒瞧著這老黃酒,太妃和紫茉都笑了。
“這酒后勁兒大,可不敢給你們喝。今年的果酒,是奴婢親自看著人釀的,加了百香果和番石榴,酸甜可口,正合你們小人兒的脾胃?!?p> 曦華嗅嗅鼻子,忽然奇道:“怎么太妃沒請三哥?他最喜歡香雪酒了!”
“太妃原是要請三殿下的,可惜殿下去了云遮寺齋戒未歸,只能罷了!”
曦華撇撇嘴:“我病了那么些天,三哥竟一次也沒來看過我,可見他平日里說疼我,都是假的!
“你這話好沒道理!既是齋戒,怎能隨便出寺?”蘇媺一笑,打抱不平道。
“何況,前日那個水轉百戲,不是三殿下叫人送來,給你解悶兒的?這回必是有什么緣故,不然,他不會連中秋之期也誤了?!?p> 曦華瞪圓了眼睛:“我不跟你辯,反正,你總是向著三哥說話的!”
眾人都笑起來。
這一晚,曦華手不釋箸,放開了胃口,吃得十分香甜。
太妃笑吟吟瞧著,叫人把她愛吃的菜挪到近旁,一邊示意蘇媺:“今兒是好日子,多用一些也不怕,晚睡半個時辰也就是了?!?p> 蘇媺忙應了,席上一時無話,只聞箸匙輕響。
用罷晚膳,二人陪著太妃,到萬福宮后花園的半月亭觀賞夜景。
大齊皇宮里,除御花園外,只有萬福宮和瓊華宮各有一處內湖。
萬福宮因奉養(yǎng)太妃,是獨立于六宮的所在,而瓊華宮則是懋妃萬俟氏的居所。
景元帝的后宮,賜封有正二品貴妃一位,正是太子與二公主靈閶之母、翮貴妃賀畹芬。
側二品妃原該有四位,但大齊立朝不久,只封了兩位,分別是二皇子之母、懋妃萬俟玉卿,和三公主曦華的養(yǎng)母、慶妃余文佩。
此外,大公主和靜的生母也被追封為榮妃。
當初,分封宮殿之時,中宮——坤煦宮自然是要空置的。
余下諸宮中,瓊華宮最為寬敞,卻被翮貴妃嫌棄不夠華麗,而且還有個小湖,夏日里難免招來蚊蟲。
于是,她將鳳藻宮增添了許多裝飾,做了自己的寢宮。
景元帝原本要把瓊華宮賜給曦華居住,又擔心小湖不夠安全。
他想填平小湖,改成其他景致,但建朝之初,百廢待興,若要改建,耗資甚巨,只好將精致秀雅的宣頤宮賜給了慶妃和曦華。
如此,瓊華宮便成了懋妃和二皇子的居所。
未曾想,曦華對這兩處小湖十分艷羨,鬧著要在宣頤宮里也挖一個,景元帝和慶妃不知答應了她多少漫天無賴的條件,才哄得她罷手。
此時,蘇媺待太妃落座,接過宮女手中的菱花波斯毯,親手搭在她膝上,坐在下首陪她敘話。
耳聽曦華大呼小叫,帶了一群小宮人在亭前的細墁鋪地上斗兔子正斗得酣。
“本宮聽說,前段日子,你母親身上不好,現下可大安了?”
“勞太妃記掛!家母原不過是受了些寒氣,以為將養(yǎng)幾日便好,就有些大意了,誰料,竟一發(fā)纏綿起來,我瞧曦華也是如此。”
“秋季三月容平,一受涼便要反復。你們年紀輕輕的,哪里肯把這些保養(yǎng)之道放在心上!”
“都說一入秋,即便無病,也要消瘦幾分,可您的氣色倒越發(fā)好了!”
莊順太妃笑了笑,溶溶月色下,那洗盡鉛華的容顏透著平和雍容。她親手剝開一個蜜桔,遞了半個給蘇媺。
“你父親身體可還康???”
“家父有了年紀,難免有些積年的老毛病,不過平時加以保養(yǎng),倒也沒有大礙?!?p> “本宮聽說,他在豫州做過刺史?那地方陰冷,官員們十之四五都要落下寒病,不知你父親如何?”
聞聽此言,蘇媺心中不免詫異。
蘇栯任豫州刺史,是南周朝的舊事,已鮮少有人提起。何況,太妃歷來安分守禮,從不涉及官場之事。
蘇媺深知,宮中的一言一行,有時看似平常,卻往往另有深意,因此暗自警覺,面上卻不動聲色。
“家父任職豫州時還年輕,時日也不長。當時,家母尋訪得一藥浴方子,每日蒸骨浴身,驅除寒氣,十分有效?!?p> 太妃頷首,接著道:“本宮有個在豫州做官的遠房外甥,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進了個治寒腿的方子,說他用得好,叫本宮也試試。殊不知,本宮雖上了年紀,腿腳反倒比他還利索些?!?p> 蘇媺不肯多言,謹慎地笑道:“可知所謂良藥良方,也要對人對癥,方得良效?!?p> 莊順太妃笑了笑,端起桂花茶輕啜著,忽然若有似無地看了一眼紫茉。
紫茉叫過小宮女吩咐幾句,不一會兒,端上一盅川貝冰糖蒸梨:“蘇小姐且熱熱地吃一盅,又香甜又暖和。”
蘇媺含笑謝過,拿起描金小勺舀了一湯匙,果然梨汁清甜、果肉酥棉,裹了陳皮絲兒和枸杞的甘辛芳香,十分落胃。
但她腦海中,卻倏忽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正待細想,曦華跑來一把拉住她:“嬍姐姐,快來看我的兔子!”
蘇媺未及答話,紫茉已道:“公主歇一會兒吧!這蒸梨燉得爛爛的,公主可要嘗一嘗?”
曦華只看了一眼,便無趣地撇到一邊。
蘇媺把她按在椅上坐下,拿帕子拭去她額上的細汗。花照忙遞過一盞羅漢沉香,她一飲而盡,又自顧拿過蘇媺手邊的茶盞也飲盡了。
“太妃這般好的茶,你牛飲了也罷了。只是你這一身的汗,回頭被風撲了,又得嚷嚷頭痛!這亭中風月極好,你安靜坐一會兒,把汗散了是正經?!?p> 蘇媺說著,叫人重新潤茶。她唇齒間似乎還留著梨子的軟糯甜香,一開口,卻轉了話題。
“如此風月,若無好音,也是寂寞!莫不如,太妃把平日里聽的好曲兒,也賞一支給我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