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忽然下起雪來。
“大哥,我便帶著浩兒先走了,否則一會大雪封山,連官道都要不好走?!?p> 方浩背著行囊坐上馬車,只帶了一些衣物和一本舊書。
“把《千字經(jīng)》帶上,也算爹送給你的一個念想,以后遇到事情便多翻翻書本,書可為你解惑,若書也解不了惑,那便憑著你的心意去做即可?!?p> “該教的道理爹都教你了,今后獨(dú)自在外面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凡是多加思量,莫要受傷生病……”
耳邊想起老爹的‘喋喋不休’,方浩便覺得鼻頭一酸,取下行囊放在車廂,獨(dú)自從車?yán)镘S下,跪倒在了雪地中。
他今天穿著新的紅色棉襖,猶如雪地中的火在燒,又像是誰人落在純白世界中的一滴血淚。
“爹,你保重!”
方浩趴在地上對老爹磕了三個頭。
方文峰沒想到這孩子會這么深情,轉(zhuǎn)念想起什么,這著院門枯死的柳樹對方浩說。
“你既然已經(jīng)跪下,那便多磕幾個吧,浩兒你自幼在這棵雷擊柳下長大,它為你夏遮蔭冬避雪,當(dāng)?shù)媚憧娜齻€頭?!?p> 方浩應(yīng)聲跪向了枯死老柳樹,又是三個響頭,他的額頭已經(jīng)通紅。
磕完頭正欲起身,方浩又見老爹指著柳仙廟說道:“還有柳仙娘娘那里,你也磕磕頭?!?p> 方浩轉(zhuǎn)身又要磕頭,方文海去一把將他拉住,而后對方文峰道:“大哥,山野破廟有什么好拜的,浩兒今后入了滄浪派可是要當(dāng)仙人的!”
方浩跪倒在雪地中,手腳已經(jīng)發(fā)冷,可老爹沒讓他起來,他便不敢起身。
方文海覺得自己侄兒今后可是要當(dāng)仙師的人,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草頭神,哪里經(jīng)得起他跪拜。
連自己這樣的武夫都不拜鬼神,武者氣血含煞,形如烈火,鬼神最是畏懼,書生常念道理,胸懷浩然正氣,亦不怕鬼神侵?jǐn)_。
也只有心中有鬼的小人,才會為邪祟所侵!
方文峰負(fù)手站在門前,不理會方文海,卻對方浩道:“浩兒,爹教你做人要恩怨分明,你捫心自問,這些年可曾受過娘娘的恩澤?”
“你想起一件,便磕一個頭!”
見老爹板起臉來,方浩哪里還敢不從,甩開二叔的手便朝著柳仙廟磕起頭來。
七個,八個,九個。
方浩頓了一頓,卻見老爹面無表情的看著自己,方浩一時不知所措。
方文??床幌氯ィB忙求情道:“大哥,意思到了就好,想來柳仙娘娘不會怪罪的,這天寒地凍的莫要凍著浩兒了?!?p> 方文峰冷笑一聲,指著小臉煞白的方浩說道:“連懷恩磕頭都心有不誠,如此豎子,做了修士又能如何,這仙門不入也罷!”
說著方文峰便要拂袖進(jìn)屋去,方文海不知大哥為何突然翻臉,方浩被老爹嚇到了,連忙在雪地中又磕起頭來。
一邊磕頭,他心中一邊在想。
“老爹這是怎么?”
“他是不想我離開去仙門嗎?”
“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我若修行不成便回來繼續(xù)讀書嗎?”
“老爹言而無信!”
“這雪真冷……”
此時此刻,方浩的手腳已經(jīng)開始失去知覺,但他仍然跪倒在雪地中,對這柳仙廟磕頭,額頭已經(jīng)快滲出血來,但他不敢停下。
他心中感到萬般委屈,可不敢落淚,也不敢起身來,唯恐老爹又生氣。
老爹的身體不好,不僅怕冷怕熱,心緒一激動就會猛咳。
方浩不忍老爹病痛,也不想他因為自己氣壞身子。
等到他的身體已經(jīng)麻木時,方浩忽然看到眼前飄來了一個東西。
定睛一看,卻是一張柳仙廟中的桃黃色符紙,這是村民給柳仙娘娘燒的香燭紙錢,大概是被風(fēng)吹到了這里吧。
方浩由它落在身前,準(zhǔn)備繼續(xù)磕頭時卻怎么也磕不下去了。
那種感覺,便仿佛有人碰著自己的臉龐,雖然感受不到半點(diǎn)溫度,但卻明顯有股阻力攔著自己磕頭。
“爹,我磕不下去了。”方浩聲音哽咽,差點(diǎn)哭出來。
方文峰搖頭道:“這就不想磕了?”
方浩抬頭道:“不是孩兒不想磕了,是柳仙娘娘顯靈不讓孩兒磕了?!?p> 方文峰瞪眼看著方浩,方浩連忙道:“我沒有說謊,是柳仙娘娘捧著我的臉,不信爹你看著。”
說罷,方浩又要磕頭,卻如先前那般在離雪地三寸距離時,生生頓住了。
方文峰看見這一幕,嘴唇動了一下,卻沒能說出什么話。
他三兩步走到方浩身前,將他一把摟進(jìn)了自己懷里,方浩額前的桃黃符紙被風(fēng)吹起,落在了方文峰的手臂上。
“浩兒,別怪爹心狠,這些頭,你必須磕的?!狈轿姆逶诜胶贫呡p語。
方浩笑了笑,被老爹抱在懷中后,只覺得身體開始暖和起來,心神一松,便在方文峰懷里昏了過去。
“這……”
方文??粗@一對父子,心中有些不解。
當(dāng)父親的固執(zhí)著要孩子磕頭,方浩還真傻傻的在雪地里磕頭,這都昏死過去了。
方文峰將方浩抱起來交給方文海,又把落在手臂上的符紙熟練折成護(hù)身符,對方文海低聲道:“阿海,浩兒便交給你了?!?p> 將護(hù)身符放在方浩懷中,方文峰看了眼柳仙廟,而后低語道:“你們早些走吧,一會有大雪要下,不要耽擱了。”
方文海很是疑惑,他覺得大哥有些異常,便問道:“大哥你這是怎么了?”
方文峰苦笑搖頭道:“沒什么,趕緊走吧,一路順風(fēng)?!?p> 說完,方文峰頭也不回的進(jìn)了院子,方文海滿臉疑惑不解,將方浩抱進(jìn)馬車放在毛毯上,將火盆燒好后,他便在外驅(qū)使馬車往踏上了去江城的路。
看著馬車消失在大雪中,方文峰咳嗽著轉(zhuǎn)身進(jìn)屋,門前柳枝在風(fēng)雪中搖曳,似是在與方浩告別。
入夜后,方秀才家卻沒有點(diǎn)起燭火。
只見方文峰穿著蓑衣從屋里走出來。
“咳咳——”
“阿蘭,我要出去準(zhǔn)備些東西,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你不用擔(dān)心,浩兒可是我們的孩子,哪怕前路再難,他也能走過去的?!?p> 自言自語了幾句,方文峰便走過了柳仙廟,走出了柳廟村,走到了臥牛山外。
這卻是——
夜月照初雪,風(fēng)中有行人。
青衫漸遠(yuǎn)去,踏雪不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