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夏興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后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江機廠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余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家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意志護照幫了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夏興委托當(dāng)?shù)芈伤瑢⒂嘘P(guān)專利侵權(quán)的律師信遞交兩家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quán)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家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了。他已經(jīng)將權(quán)利委托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家公司面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tài)度。他心里非常悲哀，他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的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復(fù)仇。
夏興回國，并不意外地聽說，江機廠的外銷產(chǎn)品已經(jīng)發(fā)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富貴將接到買方雞蛋里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胡愛國說過，只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夏興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wěn)穩(wěn)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富貴這個鉆在錢眼子里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富貴可知道，他施加于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xué)的基本。
夏興一個人悄悄地出國，又悄悄地回國，跟以往出差一樣，便是連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雙肩包。
進入小區(qū)時候被楊麗的車子從身后追上，兩人見面都是訕訕的。
楊麗避難后住回自家，第一次撞見夏興；夏興則是剛剛擺了楊家一道，凱旋。
夏興主動相問，“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國生完孩子回來了……”楊麗說到這兒，又不知道自己干嘛說這些，忙換了話題，“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處理后續(xù)技術(shù)問題?！毕呐d不愿撒謊，但也不能將自己做的事告訴楊麗，只能含混一下糊弄過去。
小區(qū)道路狹窄，下班又是車流高峰時期，開始有車子在楊麗后面按喇叭。
楊麗如釋重負，連忙與夏興說個再見，一溜煙鉆進地下車庫。
夏興竟也覺得如釋重負，他心里詫異，他又沒做壞事，干嘛心里緊張。
難道反而還是做賊的理直氣壯了不成。
同理，傅阿姨偷竊了他的技術(shù)，結(jié)果反而是他不要見傅阿姨，傅阿姨還堂而皇之地呆在他老爸家里害得他都不想去老爸家。這世界很顛倒。
信用證被拒付，可貨船卻依然由不得楊富貴，一分一秒地遠離華夏，將發(fā)回的運費越拖越高。
楊富貴更恨的是，以前憑信用證所貸的款已經(jīng)到期，這筆款子沒法續(xù)貸。
可兩單信用證被拒的生意卻將大筆流動資金死死地壓在海上動彈不得。
楊富貴從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腳，可是天高皇帝遠，他的關(guān)系他的腦筋都在國際貿(mào)易方面派不上用場，即使江機廠進出口部的幾個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都不見效。
有內(nèi)貿(mào)的幾單生意因別家低價競爭而遭毀約的先例，楊富貴認定這兩家外商也是因為相同的理由拒付。
他指示進出口部與買家商議，提出降價銷售。
可是對方的反應(yīng)依然是因單證不符而拒付。
楊富貴急得團團轉(zhuǎn)，由進出口部安排，向?qū)I(yè)的外貿(mào)人員求救。
楊麗也一樣著急，她約了胡愛國詢問解決辦法。
等楊麗前前后后將經(jīng)過一說，胡愛國不知怎的，聯(lián)想到前不久夏興才剛向他咨詢出口的詳細規(guī)則。
想到中學(xué)時候班級籃球隊在夏興的率領(lǐng)下大玩規(guī)則，偶爾能與校隊打得你來我往很不出丑，他相信，夏興玩規(guī)則的習(xí)慣一定也會帶到工作中。
但胡愛國不動聲色地給楊麗解答疑問，細致地分析種種可能，唯獨避開老外最頭痛的專利侵權(quán)這一條不談。
等送走楊麗，胡愛國一個電話打給夏興，問江機廠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干的好事。果然，夏興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拔乙磺凶駨囊?guī)則，而已。”
“雖然你是遵照規(guī)則辦事，可你這招太兇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懲，在裝船前讓買方通知結(jié)束合同，給楊富貴一個教訓(xùn)。國內(nèi)現(xiàn)狀就是這樣，你又何必太執(zhí)著。現(xiàn)在楊富貴損失慘重，等哪天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你說他會怎么處置你？”
“但楊富貴也應(yīng)已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經(jīng)有防衛(wèi)考慮。你想他還能怎么處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陰招，嚇唬嚇唬我爸這種也不講規(guī)則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幫他，那是違法?！?p> “夏興，你這種想法很幼稚，我寧愿相信你這是被楊富貴惹毛了。你怎么知道楊富貴不敢搞大？你有空來找我，我告訴你楊富貴旗下幾個產(chǎn)業(yè)怎么擺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個灰色的人，沒事少招惹少接近?！?p> “你的意思是，他會對我使用流氓手段？”
“對。他給逼急了什么招都會。你這回夠逼急他。”
“究竟是我逼急他，還是他咎由自取？”
“兩個人只有加權(quán)勢力相近的時候才有可能坐下來講理。我們都還不夠讓楊富貴平等合理地對待。你好好想想該怎么辦，這個秘密遲早會被楊富貴發(fā)覺?！?p> “我很悲憤?！?p> 夏興花那么多差旅費處理了自己被侵權(quán)的案子，卻得不到任何回報。處理的時候還很激憤，可是處理完卻覺得這回出手陰損，心里還有點兒內(nèi)疚，這下，他一點兒不內(nèi)疚了。他面對的根本就不是個善茬。他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護自己。
但是夏紅軍聽兒子回家一說，驚呆了，一張臉憋得血紅。
夏興見此不妙，想到小中風(fēng)，急得連聲大叫：“爸你怎么樣，爸你說話?！?p> 夏紅軍照著兒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闖大禍啦！你趕緊回去德意志，這兒我會處理。”
“爸，你何必怕成這樣，楊富貴是人不是鬼?！?p> “是人才麻煩。別說了，你趕緊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內(nèi)別回家了?！?p> “我一走，楊富貴不是全對付你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辦法?！?p> “你沒有辦法，你還嫩，你對國情一點都不了解，你的辦法行不通。別鬧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p> “我有辦法！”夏興被老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聲，聲音在小小陽臺回蕩，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見到傅阿姨打小房間探頭探腦來看，他橫了一眼，盯著傅阿姨縮回頭去才罷休。
“說吧，讓你說痛快，別以為我委屈你?！毕募t軍火氣很大。
“很簡單。爸，你賣掉紅星廠，然后用我的名義去開發(fā)區(qū)建立外資企業(yè)。不是有人一直覬覦我們的地皮嗎？我已經(jīng)了解政策，外資工廠的優(yōu)惠非常多，兩免三減半，和進口設(shè)備退稅，加上開發(fā)區(qū)稅費優(yōu)惠，費只收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wù)兵優(yōu)待金，爸你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稅費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繳不少……”
“這又怎么樣？你以為逃到開發(fā)區(qū)算是逃到天邊了嗎？”
“不，我們不是逃，而是甩掉歷史包袱。我們賣掉紅星廠，未來再有什么查稅之類的問題，也只與新的法人代表有關(guān)，追索不到我們。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遵循規(guī)則，吃透規(guī)則，利用規(guī)則。這是我早有的打算?！?p> 看著兒子胸有成竹，似乎深思熟慮，甚至思謀已久的樣子，夏紅軍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寒意。若是都照著兒子說的做，那么他手中不是連金工車間都沒了嗎。而且，全部照著兒子說的做，他以后還能在廠里扮演一個什么角色？他什么都不是了。夏紅軍無法吱聲，他不斷在心中勸慰自己，那種篡黨奪權(quán)的事情別人家沒出息的兒子才會干，他兒子秉性純良，逼他兒子做都未必肯做。
夏興還以為他老爸委決不下，“爸，你今晚好好考慮，但時間不等人。我明天去財務(wù)根據(jù)去年繳稅情況，給你做一份減免稅收的數(shù)字。再有一點，市區(qū)昂貴的地皮置換到開發(fā)區(qū)相對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價可以讓我們在設(shè)備更新升級方面大做文章?！?p> “你好像考慮很久了？連資料都看齊全了？”
“是的，從決定留在國內(nèi)時候起逐步考慮完善起來。我出差都帶著資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補課的東西太多。但是爸，我不是一竅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有我跟你截然不同的考慮。”
夏紅軍默不作聲看著兒子，看了很久。但還是無法做出決定，揮手讓兒子回去，明天再談。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可是這種事，除了老婆，跟誰都無法說出口。夏紅軍胸口憋一團悶氣。
夏興走后，傅阿姨出來收拾。
夏紅軍見到傅阿姨心里更火。
全都是這女人惹的大禍，要不然兒子的科研成果沒那么容易被模仿。
但是他能忍。
無奈他兒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楊富貴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楊富貴那條蛇太龐大，打，只會招來更殘酷的反噬。
夏紅軍頭痛不已。
可事已至此，兒子回去德意志有用嗎？
沒用！
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跟著兒子出走德意志，一條是照著兒子說的做。
兒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夏紅軍夾著香煙，在屋子里兜圈，滿心煩悶。可是想了半天，他還是先給給兒子打電話，為自己剛才的沖動做彌補。
“阿興，到家了嗎？”
“爸你還怕我走丟不成。到了，在洗澡?！?p> “秋涼了，別再洗冷水澡?！?p> “什么時候吃不消什么時候停止。爸你打算說什么？”
“紅星廠是我的命根子……”
“對不起。”
“說到紅星廠，我太激動了。其實你做得很好，你比我那些朋友的兒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國內(nèi)的經(jīng)驗。我剛才不該這么否定你，你別放心上?！?p> “爸……”
“別說了，我們父子不用說對不起，你也不會把我說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p> 這話卻也提醒了夏紅軍自己。
他對兒子這么信任，那么剛才又懷疑什么？
實在是看別家父子為鈔票反目，看得多了，誰都會疑神疑鬼。
可是，他的兒子與別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兒子有才，看夏興從德意志帶來的照片，那開的車，住的房，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比在這邊的強。
還有兒子說起在德意志的收入，他沒想到兒子這么一個技術(shù)人員的工資會那么好，不會比他一年的實際收入差。
兒子其實根本沒必要下那么大力氣來謀他那么點兒財，只要回德意志去兒子就海闊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兒子。
那么，他還懷疑什么，遲疑什么。
“阿興，明天開始，我賣老廠，你建新廠。出手要快，爭取半年建成?！?p> “明天星期天，什么都干不成?！?p> “訂計劃！”
雖然老爸在電話那頭是大吼一聲，可是夏興卻對著電話舒展了眉頭。
老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但是，夏興卻覺得，這才是最佳的選擇。
要不然，留在紅星廠原址，想擴張，沒地皮沒資金，還有那一大幫黃叔、徐伯等人的掣肘。
可是，夏興此時也對紅星廠依依不舍起來。
那幾乎是他從小到大的另一個家，他即使離家多年，回到紅星廠，依然能閉著眼睛在車間里面行走無礙。
他拿著幾份各式各樣開發(fā)區(qū)工業(yè)區(qū)的資料看了會兒，心中卻一直壓著紅星廠的影子，腦子里飛來飛去的都是紅星廠的一磚一瓦。
資料再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