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賢居基本上是楊富貴的食堂，他進門，領班就上來一五一十告訴他誰誰來過，目前還有誰誰在包廂等等。
夏興見楊富貴幾乎沒安坐一會兒，沒好好吃幾口菜，端著酒杯進進出出。
留下夏興自己好好吃了頓宵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
兩人回去分廠，讓夏興徹底無語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說明這些人是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墒牵と藗冋媸遣稽c不亮的蠟燭嗎？難道沒有其他辦法讓他們自發(fā)產(chǎn)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態(tài)度嗎？
楊富貴見夏興滿意點頭，他就夾罵，夾表揚地說了管理員們一通，走了。
走的時候，楊富貴跟夏興說得很精確，這幫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熱度。
夏興默然以對。
夏興一夜睡醒，稍事鍛煉，就立刻趕去“江機廠”郊區(qū)分廠。
令夏興吃驚的是，楊富貴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廠大門口的打卡鐘旁，監(jiān)督工人上工。
這等精神，令夏興佩服。
“楊總，你沒睡足八小時。”
“睡足八小時？誰規(guī)定的？”楊富貴看看打卡鐘上面的時間，正好是七點半。再看看背后還有疏疏落落幾張卡的掛盒，毫不猶豫地將剩下的幾張卡都收了，告訴保安：“通知考勤去車間找我?！?p> 在車間里，楊富貴結合昨晚情況，又將車間管理人員罵了一通。
夏興聽著，幾乎是昨晚調(diào)門的重復，但是，有效。
楊富貴畢竟是諸事繁忙，趁早過來一趟，做完規(guī)矩放完炮，便走了。
只留下夏興在分廠。
夏興很明顯感受得到中層這些管理人員對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說，他有要求，中層人員都怨聲連天地完成了。
但夏興實在頭痛這樣的對立關系，每次開口說話提出要求，都變得萬分艱難，都得硬著頭皮迎難而上。
中層忌憚楊富貴的態(tài)度，工人們可沒太多計較。
一會兒工夫，楊富貴昨天和今天的發(fā)飆就在整個分廠傳開了，夏興成了大伙兒的眼中釘。
夏興巡察到一位工人身邊時候，那人一聲“呸”，吼道：“看什么看?！?p> 夏興只好當作沒聽見，撿起半成品查看?；盍藘奢呑?，他都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但那工人依然罵罵咧咧。
“滾開，別擋我的光，做壞了你賠？好狗不擋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干凈點兒?！?p> “干嘛，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勢嗎？別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話沒說，不管手頭正在加工著一只部件，野蠻關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沖夏興撲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實戰(zhàn)派，才會跳出來，以為對付一個書生不在話下。
不料夏興打小也不是個善茬，更是專門學習過散打。那么打就打，夏興也正一肚子回國后的郁悶無處發(fā)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
最先有人還想出太平拳收拾夏興的，但是看這等架勢，都怕被拳風掃到，只敢在旁邊吆喝。
引得管理員飛奔過來勸架。
但是兩個打成一團的人誰也不肯罷手，非得最終分出一個高下，整個車間才又恢復平靜。
那工人被夏興單腿壓在地上。
那工人嘴角噙血，喘著氣道：“靠，練家子？”
“嘴巴放干凈點兒。想怎么辦，私了，還是公了？”
“私了?！?p> “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我回答你。憑什么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夏興想問的正是這些，答案讓他很是莫名其妙。
但他還是松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么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并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p>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也沒必要吵鬧。但并不是我不會！擦掉你的鼻血，干活吧?！?p> 那工人一邊擦血，一邊看著夏興回去繼續(xù)檢查他的產(chǎn)品，不再發(fā)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起哄出血性，想幫大伙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就是私了，以后看見夏興只能百依百順。
但是夏興雖然贏了，也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里卻并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為產(chǎn)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不得放肆，還得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夏興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zhèn)定，假裝沒看見?？墒切睦锖軣?，煩得都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等他察覺，忙掏出來，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墒撬麑χ娫掃€是說：“都半夜了，你怎么還不休息?！彼鋈挥X得自己好虛偽，怎么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xiāng)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兒地跟他說對不起。
夏興立刻明白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
潔凈的窗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陽光。
夏興的心里此時也什么都沒有，但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面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也變得煞白。這時的夏興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面對四面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jīng)過夏興面前，看到夏興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才剛打贏的嗎？
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
眾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里傳開了，很快，也傳到總廠。
夏興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沒說什么，想裝若無其事。
但是他抬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后合，還做著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一手的淚水。
夏興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
只聽“嘩啦啦”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圖本瓦解，轟然倒下，連夏興都被嚇了一跳。
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夏興，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干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
眾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fā)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夏興談話。
夏興踩著碎玻璃左沖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著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采取漠視的態(tài)度，令夏興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
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墒怯植恢膬簛淼男U力拉住他，慫恿他繼續(xù)大鬧天宮。終于有地上的玻璃渣刺穿鞋底，插入夏興的腳掌。疼痛讓夏興冷靜，他站定了，他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脫下鞋子，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盡力地，將背挺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夏興逼迫自己冷靜?？墒撬氚l(fā)泄，想找人說話。他心里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了。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只有打個電話給胡愛國。但胡愛國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p> 夏興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p> “?。康鹊?，我出去說。”胡愛國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鐘。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么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p> “我不應該離開德意志?！?p> “你有選擇嗎？”
“沒有?！?p> “可以挽回嗎？”
夏興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嘆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里當眾哭了，也當眾發(fā)瘋了?！?p> 胡愛國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zhèn)定，鎮(zhèn)定，什么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p> 胡愛國的關心讓夏興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
“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yī)院包扎一下，立刻回去工作。晚上我找你?！?p> “阿興，你可以嗎？別逞強，狀態(tài)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p> “我行的，我已經(jīng)發(fā)泄完了?！?p> “你不是小男孩，你難道連控制自己當眾發(fā)泄的能力都沒有？你還遇到什么事？”
“沒……不，很多。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干了。愛國，你是我的好友，幸好我有好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y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