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皎皎昏睡在床上，一直沒有醒來的跡象。
星離沒有辦法，擔心再出差錯，一邊著染染去喊神醫(yī)泰父，一邊派人去喊雨生四哥。
皎皎睡得極不安穩(wěn)：睫毛一直在撲閃，眼珠仁兒在薄如蟬翼的眼皮下滴流；整張臉都紅一陣白一陣的，嘴唇卻唯有那充血般的殷紅；整個人軟在床上，看上去脆弱綿軟，氣息時而洶涌，時而微茫。
星離慌得直接跟摩伽告假，親自留在床榻邊上照拂。皎皎的手腳滾燙，星離絞了冷冰似的毛巾給他敷在額頭，也不見半點效果。
憂心忡忡之間抓起他的小手放在掌心，倒見他能微微反扣了她的手心，這是還有一絲反應的模樣，星離這才稍稍放心。
神醫(yī)來了一刻，藥也不留的，疾如流風地走了；好在王雨生趕來的也不慢，星離才安心一點，見禮道：
“四哥！”
雨生坐上床沿，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這個兒子。還是那個孩子的模樣，卻分明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了。
來路上，月嶗已經(jīng)把一切都推開研碎跟他講了。
王雨生是捂住心口，忍著痛走到這里的。進來的時候把表情全給放空，只是為了不嚇著星離。
他看了看憂愁滿面的星離，讓她出去待一會兒。星離順從地走了出去，去給他沏雪頂白茶。
沒多久，王雨生從里屋出來，手中是恪兒換下的里外衣服。
“怎么，又汗?jié)窳藛?？我來去洗?！毙请x覺得自己很失職，趕緊伸手過來要接衣物。
雨生抱著衣服的雙手微微往后縮了縮，低聲說了一句：“不用了?！?p> 染染剛巧把茶端過來，見狀放下茶水，恭敬道：
“仙使和主子喝茶吧，這些事就讓染染去做?！?p> 雨生局促地把衣服護在懷中，還是不給她，只是波瀾不驚地說道：“這些，我洗比較妥帖。”
通月小筑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覷，一臉未盡地主之誼的惶恐。
雨生看他倆的表情，緩言寬慰道：
“不關你們的事。是這個孩子，做大人了?！?p> 哦哦，染染紅了臉掉頭就走；星離倒是笑了，笑出了長輩的歡娛。
里面?zhèn)鞒鲂⌒〉囊宦暎骸案赣H。”
是皎皎醒了。
聽那聲音，他在里面聽見外廂的談話，羞得不行。
“恪兒，你醒了？”星離走上前，皎皎已經(jīng)坐了起來，見她向他這兒走過來，下意識地往床里側靠了靠，少有的退縮和靦腆。
“司眠，你能讓染染去把門外的月嶗兄弟請過來嘛？我有話跟你們?nèi)酥v?！庇晟粗请x，一臉的莫測。
星離喊了染染，著她去了。
“四哥，你今日是怎么了？”
“恪兒這些年，托你的福了?！庇晟Z調(diào)沉沉。
星離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月嶗兄弟，已經(jīng)把所有事都跟我說了?！?p> 孔星離毫無防備，得知自己一心想保全的四哥知道了這個消息，一時悲傷愧疚涌上心頭，竟不由自主滴下淚來，以至失聲哽咽。
“這個孩子，就是為我所嚇，才小命不保。是我對不起偌大王家。當時緊急之下我只有祭出生魂，才能勉力挽留，卻不知仍有遺憾！我并非故意隱瞞四哥，而是回天無力，不忍四哥一家心苦。誰知此番恪兒在下界遭遇險境，只能由皎皎保住他的肉身……”
“我懂?！庇晟D難地回答道，又說：“只是你我情分一場，你不該害怕告訴我?！?p> 星離感激地看著雨生，更是內(nèi)疚。此時月嶗已經(jīng)聽了染染傳話，踱步進來。
“只是我跟端端，很想交待一句。雖然她早已改嫁他人，但是為人父母，我擔心她這個做母親地還在等她的兒子長大，去看她，帶上新媳婦，去叫她婆婆。這個……”他用手一指皎皎，“他可以去替恪兒做一做這件事嗎？”
說罷看向月嶗。
月嶗黯然，說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p> 月嶗掏出花月寶鑒，里面是荷香十里錢塘府伍家。蘇端端當年改嫁的人家。
此刻正逢伍家老太爺出殯。白門白楣，哀戚蕭條。
年輕人壯年人都跟在出殯的隊伍后出了門。留了幾個丫鬟婆子攙著家里的老太君坐在大廳，哀哀垂淚。
這個顫顫巍巍被留在院門內(nèi)的老太君。
便是蘇端端。
她眉心的那一點朱砂淚痣，還在。
人間事情，原來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了。
“雨生，你來此一旬，地上已經(jīng)物是人非了。”月嶗說道。也就是說，蘇端端自回歸錢塘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王永恪。在她這個做母親的那里，王永恪在三歲上，便是夭折了。
……
雨生見端端老態(tài)，猝然之間明白，世間事已再不可追，心中萬分刺痛之余，又隱隱有一分釋然。
“回不去了?！彼谝巫由?，一臉凄惶?！盎夭蝗チ艘埠茫挥每匆娔切┢喑樾?，各安天命?！?p> “四哥，是我對你不起！”星離心如刀割。
“恪兒也是賴以你的生魂得以長得這么大，在我的父親膝下也承歡很久。人命素來危淺，我等也該知足。”雨生微微闔上眼睛，定了定神。
“原本恪兒……”
“好了，我們彼此都不要再說對不起了，天命如此。無法面對彼此，大概是最傷感的結局，我們不要這樣?！庇晟首鬏p松，眼睛卻依然盯著“恪兒”那張小臉，滿心的割舍。
“我成了仙，到了這天庭，也不見得有多好。這個世界上，得到了的時候也就是最不幸的時候，我還是喜歡那段未知前程，充滿希望的時光。我正在想，如何能夠離開這個天庭，回到人間，生老病死，了了。”
“四哥，你不要這般輕言生死?！毙请x拖住雨生的一只手，語帶哀求。月嶗眉頭微微一動。
“司眠，從前你不也曾有過了無生意的時候嗎？如何現(xiàn)在卻不能懂我了！”雨生苦笑道：“如今倒換你來安慰我了！”
星離心中一酸，緊緊拖著轉(zhuǎn)身要走的王雨生。
皎皎從床上刺溜下來，噗通一聲跪下，磕頭道：“父親，我替恪兒給您行最后一個禮。”
在場的人都愣在那里。
倒是最想一了百了的雨生爽快回首，坐了個端正，成全了他。
行禮完畢，小筑間雷霆轟響，王永恪的身形悄悄發(fā)生了變化；三個響頭過后，再站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偉岸的男子漢，再也不是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少年郎。
直到這個時候，王雨生的眼淚才暴雨如注，他這是親眼見證了，什么叫做一去不回。
皎皎當機立斷逼出恪兒體內(nèi)孔星離的生魂，此處只有寥寥幾個親近之人，如果孔星離不生受的話，這個生魂無所歸依，半炷香的功夫就會吹彈而破，料是誰也不會舍得的。
果然，生魂一出，耀眼奪目，整個通月小筑如染華章，煜煜生輝。
染染立刻大喊：“姐姐，你的生魂?！?p> 雨生看不出是什么，卻聽見了染染的呼喊，于是拿出兄長一般的命令口氣：“司眠?！?p> 月嶗沒有動嘴，眼神卻殷切地催促著。
孔星離看著那回歸的生魂，百感交集，救助王氏一家的心終于破滅了，這一世，過得稀里糊涂，毫無作為，如今生魂歸來，望著眼前眾人，她決意努力做好自己，告慰這些愛著自己的人。
她張開雙臂，迎取生魂。這枚生魂識得主人，立刻奔赴其上，隱隱還有盎然笑意。
孔星離至此，萬年道行、生魂、元丹俱在，心雖空落，卻不妨礙她的法力增長，時不多日，便飛升上仙，是為司眠星君。
而那王雨生心如死灰，面色枯槁，卻硬挺著，隨月嶗去見了摩伽。
翌日，佛祖殿前多了一名灑掃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