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走過半邊天。
止靜漏倏忽一解。
三個爺們各自繼續(xù)手中事情的時候,院子中已經(jīng)多了一個張?jiān)聧?,笑瞇瞇地,站在孔星離身后。
“月嶗,你總算趕來了!”雨生一點(diǎn)也不驚訝他的突然到來,仙人嘛,王雨生反而口氣欣慰,“事情辦妥了?”
妥了。月嶗輕描淡寫帶過。
“來,來,坐下歇息!阿辛去打水給張少爺洗??!”
阿辛卻大吃一驚,怎么有人暮色四合之后來拜訪啊。
“不用了,剛剛洗了!”月嶗不好意思道,紅暈真實(shí)地翻上臉來。
“哦!”雨生完全沒有多想,“那用過飯了嗎?”
“飽了的!”月嶗嘻嘻一笑,甚是開心?;赝请x,星離淡淡地,坐到了恪兒那張竹床上。
阿辛手腳麻利地切開了西瓜,先就近給了自己的小少爺一塊。恪兒轉(zhuǎn)手就遞給了星離。星離微笑著接過來,月嶗一把搶過,“我好渴!”快快地啃了一口,然后又塞回星離手上,星離沒有介意,就著慢慢吃。
恪兒看了可不開心,嘟起嘴。雨生眉峰微微一聳。
月嶗就在案板上拿起幾塊,分給雨生和恪兒,恪兒在父親的注視下,勉強(qiáng)接了過來。
五個人有說有笑吃完西瓜,入夜的院子里,突然熱鬧起來。星離掏出自己的絹帕,扯過恪兒的小手。
“給我也擦擦!”月嶗湊上前去,星離依言。
“姑姑從來都是替我先擦手的!”恪兒隨即真生氣了,嚷道。
“自己擦?!庇晟吐晭侵?。小孩子不懂風(fēng)情??!
“王永恪,你姑姑給你姑父擦擦手你也不開心?。 痹聧髅髅靼装讍苄『⒆?。
“好了,不要逗弄小孩子。恪兒,到姑姑這兒來!”星離說。
“梨馨!”雨生吃驚,然后住聲。
他想說,你能與他說話了?星離知道他要問的是這個,雖然他話沒有出口,但是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早在她與他的紅線掉落的那一天,她就突然能跟他說話了。
一想到紅線,星離有點(diǎn)默默。
雨生更是寫在臉上的一股黯然,雖早已知道他二人實(shí)為仙侶,但眼前情狀,卻實(shí)在與前時截然不同。他們之間,一定是發(fā)生什么了,隨便一個人都可以看出端倪,難怪小恪兒都吃味了。
王雨生心內(nèi)一陣苦痛。強(qiáng)自耐下心腸,對張?jiān)聧鞯纳袂闆]有了往日的殷勤熱烈,轉(zhuǎn)而顯得有點(diǎn)寡淡。
張?jiān)聧饕娝@個反應(yīng),心下虛驚,還是死兔子有經(jīng)驗(yàn),再晚一步小爺就要帽子變色了。
如果上次張?jiān)聧髂軌蛘f個清楚,雨生會痛快地表達(dá)想要照顧星離的愿望,莫說上次洛陽城外,他就已然怦然心動,這次九狐山帶了恪兒,更是有一家團(tuán)圓之感。阿辛更是心疼自家少爺獨(dú)處十余年,差不多也默認(rèn)了這位未來主母,小恪兒也是心喜。本來,本來,都打算和梨馨說的!這些天坐在她身邊看的那些書,根本沒有看進(jìn)去,而是一心一意在心里組織安排著,如何開口。如今,須臾間,就不用了!
月嶗沒有坐在竹榻上,他仰面躺在院內(nèi)的那塊大石頭上。
“司眠!你看!”
大家都順著他的手往天上看去。
有明月,有幾絲云。
“那些云,一會散開,一會又聚攏!”
星離淺笑。阿辛不懂,恪兒快快得就生氣了,他這個死樣子,一下就把一個小男孩逼得早熟了。
“分開一段時間,總歸又聚在一起了,真好!”
此時的王雨生,心里只淌過四個字:風(fēng)流云散。他與張?jiān)聧飨氲恼孟喾?,他是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又散開。
這四個字就好像他說解星離姓名時候的讖語一般,深深地嵌在他的心里。
“夜深了,早點(diǎn)睡吧都!”他主動開口,結(jié)束了這場沒有他論的爭奪。
好!
月嶗翻身下了石頭,走到恪兒床邊,拉起星離,說:
“我?guī)愎霉眠M(jìn)去換藥!”
“姑姑是哪里受傷了嗎?”恪兒一慌。
雨生招手讓他過來,“姑姑有舊疾?!?p> “哦?!便杭{悶,每日姑姑都是好好的啊!
說好的,星離的蓮心每六十日,都需要拿出來,飲甘霖一次,只能提前,不能推后。這一次都差一點(diǎn)要耽擱了。
這次月嶗下界,千急萬慌,也是求告了觀音大士,順利地帶了下來。
回了房間,月嶗把那一瓶子甘霖從懷中掏了出來。
“好久沒有見過了?!毙请x一下就想起了自己放在凈瓶中的那顆安魂珠,甚是想念??!
“大士愿意賞賜甘霖嗎?”
“大士一向?qū)ξ叶际呛芎玫?,何況是為你求取甘霖!她還叮囑我要仔細(xì)替你換呢!”
“你又胡謅!大士怎會教你這些!”
“這你就不知道了,你們家的人都希望你跟了我呢!”張?jiān)聧鞑恢叩卣f道,反正自己已經(jīng)認(rèn)定了,就這樣吧,除非她不喜歡自己。反正此刻她是看著喜歡的,我就不管了,月老的準(zhǔn)則之一不就是兩情相悅嘛!至高境界都達(dá)到了!嘿嘿。
“我們家的人,佛門只講皈依,誰會慫了我去跟……”
“好好好,是我跟了你好吧!那這個,我來,好嗎?”
星離無奈,她自己也不順手,于是就順了他,直到他的手指輕輕撫到一圈微微堅(jiān)硬的痂痕。
要重新掀開傷口?
“可以!”星離示意他開始。
月嶗的手顫抖著想要退出來。星離輕輕摁?。?p> “沒事,你不剝的話,我自己來還挺費(fèi)勁的!”
剝!
這個字幾乎要戳通他的心。月嶗此刻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星離。
“要不我自己來,有點(diǎn)涼!”
是了,衣服半掀著。
月嶗定了定心,他才不能在她面前軟弱呢!
拿拇指和食指把那層輕薄的邊邊掀起來,剛剛掀開一點(diǎn),就有濕濕的東西沁出來。
紅紅的染在月嶗手指上。
月嶗就跟被什么咬了一口一般,手指不停地抖。忍著,一層一層地緩緩揭開。
手上很快就又濕又黏。
揭開后,一顆漂亮的蓮心就呈現(xiàn)在眼前,因著鮮血澆灌,已經(jīng)由從前的乳白色變成了緋紅色。蕊心嬌嫩,舒卷,果然是蓮心慧質(zhì)。
一旦掏出,星離立刻運(yùn)行靈力將傷口封住,閃閃熒光,較之從前,顯得穩(wěn)妥多了,以前總是一觸就破的樣子,如今靈力深厚,看上去堅(jiān)牢多了。
心剝了出來,那顆心枝蔓錯綜,已經(jīng)悄悄地和星離的肺腑黏搭上了,此番拿出來,星離不免口中一直倒吸涼氣,雖然幾近無聲,但是月嶗卻看得太清了。
月嶗小心呵護(hù)著說道:“疼嗎?”
星離軟言答道:“草木之心,不疼!”
一顆淚便不爭氣地從月嶗的眼中滴落,不偏不倚,落在蓮心中央?;ㄐ姆路鸨粺屏艘话?,猛地顫動了一下,連帶星離也輕微一抖。
月嶗趕緊背過身子,擷了淚水,穩(wěn)妥地把蓮心放在玉盆之中,妥妥地置于案上。
話說這個王雨生雖然落魄,到底是貴族公子,吃喝用度再是簡便,也是很有底氣。這幾個玉盆就是上好的東西。
放好蓮心,星離只能入定,無法入眠。月嶗不肯出去,陪在一旁。
“你出……”
“我不出去!”
星離臉一紅,“我自己來!”
“你自己來你自己來,我怎么就不可以了?”
星離不知道他怎么還敢有火氣,一時噎住。
“好好,你小點(diǎn)聲,自打你來,這個院子就不消停了?!毙请x嗔怪著,屋內(nèi)剛剛掌燈不久,月嶗做完之后就低著個頭,她并未看清他張?jiān)聧髟诟墒裁础?p> 只知道他離自己很近,一只手拽著自己的半截衣襟,使勁低著頭在那里。
張?jiān)聧髟谝恢倍⒅闷鸬陌虢匾路?,看著那雪白的肌膚之上,一個碗大的傷口。
眼淚終于一碗一碗地落了下來。
原來在哭。
那個傷口因?yàn)樗臅r需要拉扯,總是新傷的樣子,周圍一圈都是粉紅的顏色,還有點(diǎn)滴的血珠滲出來,白色的絲綿內(nèi)襯上總是沾著一絲半點(diǎn),不多,反倒顯得觸目驚心。
想著孔星離含著這樣一個傷口,繼續(xù)苦行,張?jiān)聧骶鸵魂囌媲械匦奶邸?p> 他真的想反復(fù)解釋自己不是故意的。每一樣法器,他總是要用個十幾二十次,才能漸漸通曉他們的功力,哪知道這個金絲偃月環(huán),如此厲害,就跟開過刃的刀一樣,快得沒影!
懊悔,心疼,甚至是害怕,一直在他心里縈繞。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自己內(nèi)心為什么會有害怕到恐懼的這種感覺,直到此刻看見傷口才清晰地明白:
他害怕星離隨時想起那時候的痛與恨,然后,隨時離他而去。
非常怕。
不是睡不著覺的那種,而是錦衣玉食夜夜笙歌都無法消遣的那種害怕。
每六十天剜痛一次!
每日沐浴都會看見!
得有多深的佛心才可以容納?。?p> 他真的聽進(jìn)去了慕梨子那些猜疑的話,她是如何不恨你的啊!
只因?yàn)樗欠痖T弟子,慈悲為懷?那她生氣的時候也能移山填海??!
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會是什么呢?
會不會是讓你愛上她,然后離開你?讓你也嘗一嘗痛不欲生的滋味?
如果是這個呢?如果是這個呢?
張?jiān)聧黧@疑不定地想著,幾乎想抱著自己痛哭。他怕別人告訴他的這種事情,會成真。
星離看見了他的眼淚,愣怔了。
“你別哭,不是都好了么?”
“你恨我嗎?難受的時候恨我嗎?你告訴我?”月嶗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在星離的手上,黏黏的,把兩個人的手都膠住了。
一陣沉默。
“真是恨我?”
星離輕輕地看著他的眼眸,真誠地說道:
“恨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