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的天氣,年年如此,除夕夜都是寒風(fēng)凜冽,大雪紛飛,今年也不例外。
楚歌大清早的便開著車回他的師父家,將買好的所有年菜,放下,吃完一頓飯,就急匆匆的趕回醫(yī)院,不然等到下午些時候,大雪封路,就無法動身了。
街邊的小孩都換上了新衣,戴上新手套新帽子,與小伙伴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熱鬧非凡。家里大人們在廚房里從早忙到晚,腳不離地第幾分鐘。他們把家中布置的喜氣洋洋,一派新跡象。
醫(yī)院里除了值班的小護士與所剩無幾的醫(yī)生,都一頭栽進了春節(jié)里,頓時醫(yī)院那條長長的走廊,變得寬敞許多,連回音也變得大聲起來。
楚歌站在藍祁的病房里,將窗簾拉開,外面的一番熱鬧景象映入眼簾,萬家燈火通明的窗戶里,是來來回回急急忙忙的樣子,廚房里女人們正用小勺嘗著熬了半天的雞湯,老少爺兒們在客廳里開始鋪桌子,擺凳子,似乎這是一個窗口復(fù)制出來的千萬家一樣的窗口,家家都是一樣的幸福模樣。上菜的時候,大人總是端著菜繞過調(diào)皮的孩子,將菜舉得高高的,閑不住手的老人也爭先恐后的往廚房鉆,想要幫兒女們一點忙,可是都被勸退,讓他們坐在紅色的沙發(fā)上,看著他們忙碌,掛在臉上的笑容,洋溢著一年之中最幸福的一天。孩童們會鉆進老人的懷抱,在他們的懷里不停的蹭。在外面工作一年的青年們,同時也放下手中的手機,與家人一起,忙前忙后。
晚飯之后,全家人圍在一起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嗑著瓜子,嘮著家常,空曠的廣場上從吃飯時的禮炮聲,到現(xiàn)在的漫天煙火,似乎整夜都未停過。
今夜的家狗與野狗都顯得格外的安靜,它們吃完晚飯,便趴入窩中,靜靜的待著。
楚歌感覺到窗臺處有一道小小的縫隙,吹盡一陣涼涼的風(fēng),他轉(zhuǎn)身看著窗外的煙花光芒,印在藍祁蒼白的臉上,這又讓他想起了十年前那張蠟燭前認真許愿的臉,身體不由得僵了僵,看著她一動不動。
很多時候,時光快得仿佛就像眨眼之間的一個過程,明明已經(jīng)過去很久的事情,仿佛畫面都已在大腦中開始模糊,可是乍一想,似乎又在昨天才發(fā)生那般,歷歷在目。
有些人活在記憶里,永遠都像昨天才見過,有些人活在回憶里,執(zhí)拗的以為他一定會在下個路口跟你說“好久不見”。你所期待的擁抱,他一定會如愿以償?shù)膶⒛銚霊阎?,緊緊的抱住,從此以后不再撒手。
當黑夜降臨,風(fēng)不斷撞擊街燈中昏暗的燈泡時,發(fā)出的光線像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藕斷絲連。
楚歌捧著那本被翻得破舊的日記本,封面上那個大大的夢字用草書寫著,看上去像是一團記憶的亂麻。
那天他迫切的想要將這本日記看完時,心中有那么幾分喜悅,會不會自己也活于她的筆下,被記其中,可是那草草帶過的一句話充斥了他的大腦,在她的日記里,自己甚至連名字都不曾存在,“那個大哥哥”的字眼就像一把染了毒藥的尖刀,狠狠的穿插入他的眼睛,以及心臟。
她或許在抬腳出門的那一刻鐘,就已將自己忘記。被人遺忘的感覺就像駛向海洋中心的小船,被海浪打翻,絕望。
楚歌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魔怔的這十一年,忽然變得想笑,于是他再也忍不住的笑出聲,他將身體靠在椅背,用手擋在眼前,笑得抖動著身體。
這其中的有很多年,他總是自我催眠,她一定是記得的,至少她不會忘記那個狼狽不堪的成人生日蛋糕。
原來這十一年,她的心中只存在著那么一個人,一個已經(jīng)背叛了她感情的人,即使他已結(jié)婚生子,她還是如此的念念不忘。想想,他們都是一樣的可憐,都是寄生于別人的感情陰影之下,怎么努力都擺脫不了的曾經(jīng)。
那天日記看到一半的時候,他決定放棄了,放棄了讓他魔怔十一年的一個小屁孩兒,可是他那顆活躍的心臟,總是被懸掛于半空,吊著甩來甩去。現(xiàn)在他想,將日記看完。原本自己就不在她的生活中,還非得在她的日記里看到自己的足跡,是自己要求的太多。
所有付出的愛,在沒有得到回報的那一刻鐘,甚至不被記得,你就會和別人賭氣,想想,那也是自己愿意為之付出,為何又在意起結(jié)果來呢,還不是自己在犯賤。
楚歌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將身體坐直,安靜的坐在那兒,靜靜的看著那張臉。此時外面的煙火,震耳欲聾,透過玻璃閃耀的光芒,五顏六色的照在房間的每個角落,照在她蒼白的臉上,看著看著楚歌嘴里蹦出一句:若你醒著,未必愿意這般乖乖的陪我這個大哥哥看上一場煙火。他將頭轉(zhuǎn)向窗外,扭動著身體,又露出溫暖的笑容,“砰滋滋”的煙花聲,像一連串好聽的音符,隱隱約約的傳入耳中。
桌子上堆起的厚厚一堆書,是他所有下班時間給藍祁讀過的。
自從藍祁住到他們醫(yī)院之后,他這個年輕的冷漠一把刀變成了柔情的癡漢,說他不近女色,說他搞基的那些傳聞通通變成了,他等待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孩故事,這些故事,他沒有反駁,倒像是默認般,微笑著看著問他的那些聽八卦的小護士。故事在他的縱容之下,傳得越來越玄乎,傳著傳著連傳故事的人自己聽得都越來越假,于是故事被按下了暫停鍵。
你說,你還得聽我讀多少書,才愿意醒來。他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臉,儀器里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睡得很沉很沉,他垂下頭,像是有些泄氣般的嘆著氣:你說,如果你一直不醒,我可怎么辦。雖然你醒著,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你真的睡得夠久了,你再不醒來,我就老了,到時候你醒過來,可是要對我負責的……那時候我管你同不同意,反正變成老頭子的我,一定會對你死纏爛打的。被壓得極低的聲音,發(fā)出沙啞的,柔情似水的溫暖,輕聲的喚著,在她的耳邊。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都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別人說我這個大叔怎么會用如狼似虎的眼睛盯著一個未成年少女,我還怕你從我的眼中看出端倪,怕我這個成熟而蒼老的樣子嚇著你,怕我沉重的喜歡壓垮你。他冷冷的笑了一聲,像是自嘲那般,將頭仰著,看著灰蒙蒙的天花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你說,我是多么的自戀,才會如此的自作多情,以為你會在意到我……對不起呀,我自作主張,看了你的日記,等你醒來,隨你怎么處置我都行。
你說,我這半輩子中,一直都在讀書,鉆研,讀書,鉆研,一心想要成為了不起的醫(yī)生,救死扶傷,等我夢想實現(xiàn)了,才發(fā)現(xiàn)我除了會救死扶傷,什么都沒有,而如今卻連你也救不醒,你說,到底值得嗎?楚歌的眼中變得黯然失色,孤寂將他團團圍住,他為學(xué)得一身本領(lǐng),為救死扶傷,失去生活中的無限快樂,他在正值青春年華時拒絕所有的情書,放棄愛情,他在遇見喜歡的人時,因為學(xué)業(yè),事業(yè),將其放在一邊,以為緣分一定會將他們捆在一起,老天一定會看見他的努力,而不會刻薄的對待他,可是當他看見她那張血肉模糊的臉時,竟害怕到連手術(shù)刀都拿不穩(wěn)。
在他決然的快要放棄時,她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重新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一半驚喜一半害怕,時時緊繃著他的神經(jīng)。
楚歌拿起那本破舊的日記本,緩慢的翻開,發(fā)黃的紙張是被淚水浸濕過很多遍吧,長長的記憶就像深藍色的星空,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口子,近在眼前。
林言,你回來,回來,你要是走了,我發(fā)誓你永遠再見不到我。宿舍里祁夢想發(fā)了瘋似的對著電話那頭喊,不停轉(zhuǎn)動的眼珠,把手機還給別人之后,變得不知所措,不安的在床上翻找著什么,手忙腳亂的拿什么都不是,急得失去理智的樣子,讓人有些害怕。
藍祁夢,你不是讓林言回來,你還不下去嗎。睡在她對床的女生連翻書都變得小心翼翼,見藍祁夢沒有反應(yīng),她把書放在桌子上,將身體靠前一些,挨的藍祁夢更近一點:你還不下去,待會兒他又走了。聽到“走了”時,藍祁夢放下手中的忙碌,用手擦了剛掉下的眼淚,理了理搭在睫毛上的碎發(fā),看了一眼對面的人,見她點頭示意。拔腿就跑,一口氣下了五樓,在順著學(xué)校后門的那條黑不隆冬的小跑了一段路程,遠遠的才見得那張小汽車閃著燈光,像她這邊開過來,她停下狂奔的腳步,喘著粗氣的站在路邊,微涼的春風(fēng)吹著她單薄的衣裳,看上去似乎整個人都在風(fēng)中顫抖,她借著車燈,努力的想要看清車里的那張臉,此時到底是何種情緒。
剛才她賭氣的對他說了過分的話,然后他毅然的接受了她再一次提出的分手,他的冷靜與毫無反駁,嚇到她了,那時她像瘋了一般轉(zhuǎn)頭就走,被她傷透了的林言,看著她決然離開的背影,他這次不想再挽回,這一年半,他已經(jīng)受夠了她的不冷不熱。
可是當祁夢上了樓,看著那張消失在路上的小汽車,她慌了,她第一次感覺要失去他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深深的愛上他,那些面子,那些死不承認,終于將她擊敗。
她已經(jīng)無法將自己從這份感情中抽離,她脫不了身,她早已深陷泥潭。
當小汽車停在她的面前,她才將那張臉看清楚,他如死灰般的沒有任何情緒,直至他下車,她才感覺到那是他,她終將她整個身體都掛在他的身上,心里難受的說不出半句話,微微顫抖著的身體,被林言緊緊的摟住。
當我接近你時,你說我給你壓力,我疏遠你時,你說我傷害了你,站在原地,又不可能,你告訴我,你要我怎么辦。林言將祁夢從懷中拉出,面對面的看著彼此。
我也不知道,我要你怎么辦。祁夢終于沒忍住,抽泣著聲音,平時里那些強裝鎮(zhèn)定,在這一秒鐘都自動的亂了陣腳,通通所有一切,都不再重要。
林言伸手幫她擦去臉上的淚水,心疼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祁夢拉著他的手,深深的呼吸一口氣,問林言:那你想讓我怎么辦,你告訴我,我一定聽。
有些東西總歸要等到失去,才會懂得他存在的重要。
我也不知道該讓你怎么辦。
林言搖搖頭,低下的頭又微微抬起,轉(zhuǎn)即拉起祁夢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打:你打我吧,這樣你會好受一些。祁夢緊緊的將手握成拳頭往回拽,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最終還是打在了他的臉上,她將手放在他的臉上,輕輕的撫摸:對不起!我說了難聽的話,我寒了你的心,林言,我錯了。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那般用力,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我沒怪你。林言將祁夢拉入懷中,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緊閉著眼睛。
那夜他們一直在車里坐到很晚,走的時候林言要求祁夢親他,后來又輾轉(zhuǎn)聊了好一會兒,祁夢才羞澀地吻了吻他的眉毛,還說:這是唯一被我吻過的地方,將來也不許有人親吻。
破鏡重圓,那條長長的裂痕就像一道閃眼的光,常常把人分成兩半。
楚歌將日記本合上,用手指在兩眼間使勁的捏了捏,將后背靠在椅背上,深沉的嘆著氣。
后面的日記本已經(jīng)被撕,斷開的紙張像鋸齒的輪,參差不齊。
或許后來的故事,已經(jīng)不值得一提,又或許后來的故事,像豎著的針,時時扎著心臟,疼。
楚歌把凳子轉(zhuǎn)向窗子,把身體向前傾,把臉附在藍祁到耳邊,輕聲的數(shù)著數(shù)字:10,9 ,8,7,6,5,4,3,2,1,新年快樂!
深灰色的天空,將一切都包圍,頓時被煙火的綻放沖破,當綻放的色彩,將黑暗的神秘處劃開一道口子,微微蕩漾起流動,漂浮在暗夜里的那只孤獨靈魂,才能遂著聲音,抬起沉重的腳步,負重的向前,慢慢尋找。
清風(fēng)吹起水面,蕩起圓圓的水波紋圈圈,像如今快沒有故事的故事,一切又像剛開始那樣,在發(fā)生一系列事故之后,最后都被歸為平靜,起點。
林言終于失去耐心,祁夢終將失去林言。
他們的故事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從林言說分手的那天晚上開始。
他們像開始那般,都沒有好好說一句:做我女朋友,你愿不愿意。便開始了,如今結(jié)束時也沒有好好說一句:我們分手吧,便分開了。
林言不再每個星期都出現(xiàn),也不在上課時讓木桓把手機借給祁夢,說一些甜言蜜語的話,祁夢不再每天中午都要上街,抽時間給他打電話。
他單方面宣誓的那句話,似乎祁夢也信以為真。自尊心唆使著她,在被別人放棄的那一秒鐘,她也將別人放棄。
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過那樣,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而生活再無法回到最初那樣,祁夢變得愛哭,常常躲著掉眼淚,變得邋遢,一身衣服要穿好幾天。長長的頭發(fā)剪到了耳朵上邊,眼睛里看不出任何的生氣,如今連那禮貌性的微笑都沒有了,冷冰冰的樣子,據(jù)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就連書桌上的書從早到晚都是一本,甚至連頁都沒有翻過。胃疼不再看醫(yī)生,不再買止痛藥,而是吃一包一包變態(tài)的辣條,偶爾時會偷偷的喝酒,疼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才會變得清醒一點,麻木的心才會疼。
他終將一場單線的愛情夢變成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他終將一份簡單的情深變成一條血跡斑斑的麻繩,將其困住那個信任他的人。
對于祁夢來說,愛是所有,失去也是所有,只是這份高昂的代價終會將她的某些東西一并吞噬掉。猶如湛藍色的天空中會被黑暗吞噬,露出原本的齜牙咧嘴,就朝著一個人放肆的嘲笑。
對于那時的祁夢來說,愛就是一切。林言就是她的一切。